王忆一惊,忙道:“下官幼时曾在洛阳待过一段时日,所以有那边的口音。”又推脱道:“军中还有一些杂事要处理,下官就此告辞,改日再到府上拜访。”
还没等李宪反应过来,王忆已匆匆离去。他不由纳闷,自己是内臣不假,但又不是怪物,为什么王忆这么怕自己呢。
等到王忆回府后,发现刘辰已经做好了饭菜等着他。有熝鸭、西京笋和汤骨头,还蒸了边地难得的稻米饭。即使王忆最近涨了俸禄,还是觉得这餐饭奢侈了些。他笑了笑,难得刘辰如此殷勤,不如先吃了再说。
这回刘辰倒是很有眼色,也不跟他抢饭了,还在一旁帮着布菜、添饭,王忆泰然受之,慢慢吃完了这顿饭,笑问:“说罢,你想求我什么?”
刘辰赔笑道:“求官人让我参军。”
王忆一惊问:“玉京,你年纪还小,家里父母年老,为何要从军?”
刘辰坚持道:“我今年已经满十五岁了。家中父母有二位兄长照顾,只是我们每年耕作所得连糊口都不能。我听说朝廷给熙河路将士的俸禄丰厚,所以愿意参军补贴家用。”
王忆沉声道:“玉京可知道,熙河路将士丰厚的俸禄,是抛家舍命换来的,从军这条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轻松,你一定要慎重考虑啊。”
刘辰非常坚决:“我知道。我自小就羡慕军人。官人年纪轻轻,却屡建军功,更是我的偶像。我也要像官人一样,靠自己挣下功业,将来也好光宗耀祖。”
王忆叹了口气,他决定好好劝一劝刘辰:“一将成名万骨枯。你没有上过战场,没法亲身体会。就算能保全性命,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你自从踏入军营的那刻起,身上就肩负了保家卫国的责任,想退无可退,想逃无可逃。眼下马上要攻打河州,此次用兵非比寻常,是要寻找木征的主力与其正面作战,伤亡在所难免。令尊令堂愿意你参军吗?”
刘辰笑了笑:“爹爹听说能补贴家用,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娘娘也担心上战场危险,爹爹说她是妇人之见,从来富贵险中求,我读书又没天分,只能从武了。官人放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参军是我考虑很久才决定的,并非一时冲动。”
王忆叹了一口气:“我跟张副使说一声,让他安排你去押运输粮食吧,虽然会累一些,但毕竟不会那么危险。”
等到刘辰睡下后,王忆横竖睡不着,索性出来踏月。世事无常,即使他知道结局,也认为现在所做的一切,实在无异于一场豪赌,一招不慎,不但朝内王安石等人会受到连累,就连新法也会被牵连,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输。
56.干戈未定失壮士
熙宁六年二月,王韶领兵克复河州。
这是一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战斗,宋军的斩.马.刀和神臂弓对于吐蕃人来说,简直是毁灭型武器,神臂弓箭锋所指,吐蕃兵成排倒下,千余人当场死亡。木征是识时务的人,眼见宋军势不可挡,干脆弃城而逃,连妻子也被王韶生擒了
王韶等人在河州刚吃完完饭,正打算泡一壶茶,就听亲兵来报:木征领精兵数千攻打香子城!
高遵裕苦笑道:“木征这老狐狸果然打不过就跑了。他想要围魏救赵,只是我们兵士虽多,战马却少,若是长途奔袭救援,实在不占优势。”
王韶沉声道:“不占优势也要救,香子城必须保住。否则被吐蕃人断掉后路,河州就会变成一座孤城。”他提高了声音:“田琼听令,你领七百弓箭手连夜行军,务必在香子城陷落前赶到。”
景思立失声道:“区区七百名弓箭手,根本无法与木征的数千精兵对抗啊。”
田琼却出列道:“末将遵令,愿往香子城救援。”
王韶叹息一声,走上前去拍拍田琼的肩膀:“一切拜托了。”
田琼刚刚出城,却见王忆骑马追了上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子明,这些伤药或许能派上用场,你拿去用吧。”
田琼接过伤药道声多谢,看王忆神色栖惶,笑道:“长卿,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王正言已经答应替我照顾老母妻子,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言罢转身策马而去。
边地苦寒,虽是仲春时节,山川草木依旧萧条,落日的余晖映着这座孤城,王忆只觉得无比悲怆,他随手捡起一段枯枝在地上奋笔疾书“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写到后来,字迹越来越狂乱。
王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蹲下来夺去王忆手中的树枝,轻轻劝道:“长卿应该明白爹爹是有苦衷的。”
王忆沉默良久,突然道:“我知道,木征此次攻打香子城下了血本,精兵良将全都出动了。我军主力目前还未全部赶到,派田琼领兵去香子城迎战,是想暂时拖住吐蕃人,也是想以最小的代价歼灭敌方的有生力量。可是处道,那毕竟是七百条活生生的性命。”
王厚叹息一声劝道:“机不可失,爹爹这是用人命换取时间。若是不这么做,一旦城破,只怕会死更多的人。”他突然拉住王忆的手:“走吧,我们去爹爹处,想必很快就有消息了。”
夜已深沉,大地重回寂静,一弯明月照在关城上,越发显得凄凉。众人在营帐中等待了很久,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响,一名士兵满身是血赶过来,声音嘶哑道:“香子城快支撑不住了,还请正言快快派兵支援。”
王韶沉声问:“我军还剩下多少人?”
那士兵突然失声痛哭:“连我在内,只剩下不到二百人了。田将军已经为国捐躯了。”
苗授突然出列道:“末将愿前去支援。”
王韶大声道:“好。你领五百精兵火速前往香子城,我军主力二个时辰后就会赶到,你一定要支撑住。”
天还没亮,木征就遇到了苗授率领的第二波援军,他的军队经过一天的奔波,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更何况苗授此次率领的皆是镇洮军的精锐,战斗力之强超乎想象,他竟然被赶出了战场,香子城之围终于解了。
还没等木征回过神来,宋军的主力已经临近香子城。
王韶纵马至阵前,面无表情的举起右手,中军挥动旗帜,鼓噪的士兵立即安静下来。
众将士觉得既紧张,又有一丝难言的兴奋,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等待主帅下达进攻的命令。
王韶威严的目光扫视过众将士,提高了声音道:“将士们,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就是田将军等一众将士倒下的地方。他们的血不能白流,我们要用胜利告慰死去的英灵。战端一开,即为死战之时!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立斩!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敢违军令者,格杀勿论!活捉木征者赏银五百两,对阵时斩首一级,赏银十两,计入军功。我王韶手下的兵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有贪生怕死之人,建功立业,生死存亡,在此一战,大家向前冲啊。”
将士们群情振奋,流水一般向前涌去,大家杀人杀红了眼,香子城外顿时变成一座屠场,血流满地,木征看情形不好,忙领兵向西逃去。
谁知王厚早就亲领了三千精兵,在架麻平这个地方等着他。王忆本身战斗力不成,只好躲在阵后放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的手臂和腿脚又麻又痛,越来越多的吐蕃人纷纷倒下。木征后有追兵,前有堵截,死伤极为惨重,他亲自领兵突围才勉强逃走。
王韶等人在香子城驻扎没几天,刚刚安顿好人马,却听探马来报:“正言,木征领兵又将河州拿下了。”
王韶心中早有预料,沉声道:“木征手下人马不过三四万,精锐不过一万。此次战役斩首其精锐部队四千多人,木征实力大损,够他头疼一阵子了。我们暂且不管河州。香子城来之不易,要加以扩建,将它彻底变成我军的城堡,然后以此为基地,河州不难再收复。”
高遵裕却不这样认为,此次攻占河州、保卫香子城死亡将士上千,代价不可谓不惨重,仗却打回到了原点,河州依然是吐蕃的,他觉得宋军和以往一样掉进了坑里,早晚会被木征拖垮,不由皱眉道:“此话虽然有理,但前些日子河州克复,朝廷刚刚要商议对众将士的封赏,如今又骤然陷落,恐怕会异论纷纷。”
王韶笑道:“陛下曾有手诏,令所议不须申复,上奏也不必过于详谨,许我等便宜行事。所以河州失陷一事暂且不必上奏朝廷。这几仗打得辛苦,将士们的功劳不可磨灭,封赏无论如何少不得。”
高遵裕还在犹豫:“李宪目前就在军中,河洮一带消息尽知,河州的事无论如何是瞒不住的。”
王忆忍不住解释道:“李宪有专奏之权,正言自然也有,事后定会向陛下解释。将士们出生入死,鼓舞士气最重要,陛下和王相公是聪明人,想必早有考虑,不会因为一城一地的得失让将士们心冷的。”
高遵裕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刚刚被任为熙河路副都总管,实在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冒险,思索一阵道:“如此说来,暂时不上奏也好。只是夺取河州一事还需仔细斟酌,举事必先建城堡,以渐进取。拔武胜,守香子城,事甚侥幸。现今兵未足,粮未充,香子城孤立无援,若木征阻我要害之地,或西夏来犯,我军前无可取,后无退路,实在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