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丫儿年纪小,我不说你。”
“杨丫儿和勺儿,时时刻刻记牢了。”
“含烟,你只记着一条,若没有夫人,能有你现在的好日子?你爹只管生,不管养,若不是你娘有些志气,你家那么些兄弟姐妹能长大?你自小长得好看,你爹起心将你卖个高价,城东边儿那个收皮子的老货愿意出几十银子,是不是?”
顾皎听得满头大汗,古代社会,女人要单枪匹马讨生活几乎是妄想——
想得出神,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李恒捏着几本书进来,满身寒气地进来。
也是巧了,院门临着丫头们的房间,海婆纵然声音压得低,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她道,“这是将军府,但在这个院子里,只有将军夫人,听见了吗?”
顾家十分尴尬,马上提高声音,“将军,回来了?”
立刻,院子里静了。
李恒平静地看着她玩小花招,也不阻止,只转身去正房。
顾皎小快步跟上去,“将军吃晚食了么?要不要再来点宵夜?现在上热水,还是再等会儿?”
李恒将书放在外间的桌子上,坐下。
她继续示好,“我爹给了我些好茶叶,给将军泡一壶解解腻?”
说着,她就去翻柜子,拿茶具。可惜,这几天被伺候得好,东西放哪儿通不知道。找了几个来回没找见,实在尴尬。
海婆在门外敲了敲,轻声道,“将军,夫人——”
顾皎赶紧丢了手里事,去外间。
李恒将书摆得整齐,面色不逾。
顾皎应了一声,“海婆,进来吧。”
海婆垂头进来,直接跪地上,俯身道,“将军,老婆子乱说话,请将军责罚。”
顾皎留心李恒的表情,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眼睛的蓝色浓了几分。她估摸着应该只是膈应,太恼怒不至于,大着胆子道,“海婆,你这是做什么?无缘无故下跪,岂不是令将军为难?赶紧起来,回房呆着去。将军这会儿累了,不耐烦吵闹的。”
说完,再悄悄看一眼李恒,这回好死不死,对上他的视线。她干干地笑了一下,道,“将军,我这就打发她出去。”
不等他出生,强行将海婆拽起来,推着出了正房。
不料李恒开口了,道,“我在的时候,除了夫人外,其它别随便进正房。”
这是吩咐。
顾皎缩了缩,应声道,“知道了。”
出得门,海婆既惭又悔,“夫人——”
“别说了。”顾皎小声,“茶叶和茶壶放哪儿呢?我给他泡个茶,再说几句好话就是了。”
“老婆子——”
这是还没放开。
顾皎虽然被李恒吓怕过一次,但就近观察了两天,倒觉得他目前还达不到小时候看故事书对暴君的描述程度。那些暴君,怀疑身边人,听见人说闲话,或者有不如意了,抬脚便踢,拔剑便砍。可李恒气质不同,杀个山匪都要做腔做势地念证据,还在在乎名声的阶段。
她冲海婆嘘声,最好别再说了,趁他还有好性儿的时候。
海婆闭嘴,半晌将茶叶和茶壶的位置说了,又说在偏间留了个小火炉和干净水,可烧热水。
顾皎点点头,调整调整表情,努力做出一副平和的样子,自回屋去了。
李恒正在点桌上的油灯,似混不在意刚才的小插曲。
顾皎进门,未语先笑,“海婆老糊涂了,我让她先去睡了,以后少说话。”
她走过去,帮他将灯柱扶好。
火光亮起来,给他的眉眼上了一层重彩。
他放开手,道,“我要看书,你少呱噪。”
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顾皎连连点头,笑着离开。她在博古架边上站了会儿,李恒果然十分认真地看起来,旁若无人。她轻手轻脚转到床后箱子间,被里面堆叠整齐如同墙壁的诸多箱子惊呆了。她只知道顾家给的嫁妆不少,也提前有人来布置新房,安装床柜这些大型的家具,没料到居然能做出这样的效果来。比现代的衣帽间,也不差什么了。
她一个清点过去,按照颜色的标记清点,终于找着边上一个黑色没上锁的。里面装了些碎银子、碎铜钱、手帕、荷包,另还有几罐子散茶。她随手拿了一个,这才去取架子上的茶壶和茶杯。
火炉在外间,距李恒的桌子几米远,边上有一个上了盖子的小水缸。
拨开炉子,烧水。
火起,一氧化碳的味道出来。
她捂住口鼻略咳嗽了两声,十分想不通这样一个大院子居然没单独的灶间。还是说李恒初来龙口,一心只剿匪及与本地豪强斗智斗勇,所以根本没功夫料理家事?
水开,泡茶,一点点清淡的香气。
幸好,此间的茶和后世差别不大,也是炒制的,不必很麻烦地煮且加许多东西进去。
白瓷杯里落下浅褐色的茶汤,在灯影里晃荡着。
顾皎捧过去,放在书桌上,缓缓推到李恒手边。李恒没拒绝她的好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她一眼,道,“这便是顾家的龙茶?”
关于龙茶,顾皎倒是被科普过了。顾家在龙口立家,乃是祖上有个浪荡的先辈,好游历交友,不拘三教九流。他自诩神仙中人,便要住在高山之巅,因此带个小童将环绕龙口的三山几乎逛遍了。也是顾家合该有这一段缘分,居然让他在个峭壁上发现了一株老茶。那茶树长在山间,经历不知多少年风雨,孕育出独特的香气。顾家人保守秘密,在庄子后面的一片坡地上开出茶园来,又取了老枝培育新茶。
连续几代人,一心扑在钻研茶种培育上,又四处巴结权贵送上好茶,很不容易打出了一片名声。
后来,临近的乡民见顾家靠茶叶发了家,也纷纷种植起来。顾家并不独利,无偿赠出许多茶种,形成颇大一片规模。年年都有行商来此地,捧着黄金白银求茶。为此,龙口人感念顾家,将龙茶的美誉给了他。
现如今,顾家最值钱的并非土地,而是那几百亩茶园。
“是。”顾皎点头,“将军若是喜欢,可分些去校场,供日常饮用。”
嫁妆里,好几十个茶饼子。
李恒放下茶杯,“不必,只魏先生和崔妈妈那里,可分些去。”
她松了口气,能正常说话就对了。最怕的就是大爷不说话,心思用意全靠猜的。她道,“得空了就去送。”
李恒点点头,长指翻开一片书页。顾皎看了,居然是一本《龙口志》。这书她草草看过,写的多是本地风俗,四季作物,特产吃食等等。居然用功若此?
顾皎若有所思,只是病还未好,喉间又有痒意。她转去卧房,脱了皮裘,将熏笼掩了掩,又去箱子间翻找起来。这边有一大立柜,专放干净的欢喜衾被,应就是他那日用的。她全给抱出来,整整齐齐铺在床踏板上。只简单的一番动作,也搞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按照温夫人的说法,夫君在卧房中时,他还未安寝,娘子便不能先睡。可她实在熬不下去了,只好检视四周,给自己找活儿。
床铺好了,热水烧好了。再弄一壶放床边,半夜的时候可以喝。明日自己要穿的衣服,也找了出来。对了,李恒的衣裳,还没弄。
顾皎只得又去箱子间,很不容易找到李恒的衣箱,找了许久。他的衣服不多,单几件换洗用的中衣。或者黑色,或月白色,或青色。更不用说外袍和别的。想来,他还有别的地方放日常用的东西。
好容易选出来一套半新旧的出去,李恒却已经熄了外间的油灯,自顾自躺在踏板上。
她将衣服放屏风上,“将军,踏板窄小,只合我睡。”
“你且睡,别多话。”李恒说完,倒了下去。
顾皎站了会儿,身上实在困倦,没办法,只好小心翼翼脱了鞋子,踩着踏板的边角上床。她半侧身脱了袍子,将中衣绑得死死的,缩在衾被中。
只内间的灯还亮着。
她探头往踏板,“将军,我好了。”
可以像昨儿晚上那般,熄灯了。
李恒果然不知道又捡了个什么东西,弹过去,灭了。
顾皎眯眼,简直神乎其技。她想着要抱大腿,道,“这招好厉害,除了将军,我从未见人使过。”
李恒还是听得好话的,“少见多怪,勤加练习就可。”
“那也得将军这般好的天资,再加上坚韧的耐心。”她绞尽脑汁,但凡点点优点都放大了去夸。不知他听得如何,其实她内心是有点发腻的。
李恒闷了一下,道,“顾琼晌午喝醉了,我让周志坚把他塞轿子里送庄上去的。”
“谢将军周全。”顾琼果然是个棒槌,起了心要灌醉别人,结果把自己搞趴下了。希望他经了这两天的事情,晓得实力才是根本,胡乱靠情绪是靠不住的。
停了好一会儿,顾皎几要睡着的时候,才听见他又道。
“中午那几个兵丁,自去找崔妈妈请罪了,这会儿应该还在马棚里清扫。”
顾皎清醒了,从脚底板爽到天灵盖。
她蒙着被子暗叹,难道说暴君在成为暴君之前,有两幅面孔?一如他的鬼面,令世人厌恶;可鬼面之下,却是一副天使摸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