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禅语,是你这般解读的吗?”诃方手捏了一个佛诀,带着通天肃穆沉稳的气势,朝骆音冲去,“既然你无法端心,那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诃修脚步轻移,稳稳当当密不透风地挡在骆音面前。
伸出手轻巧地化解了诀。
“佛门不可杀生。”
“她不算我佛门人庇护的范畴。”
诃修瞧了骆音一眼,多月来陪伴之情和斗执恶时并肩作战,点点滴滴浮上心头。
他没法遗忘,最后定格在那日在尘山山洞里,她说的“对不起”。
“阿音有愧。”诃修说,“鸠摩罗什曾说,有愧之人,则有善法;若无愧者,与诸禽兽,无相异也。既然如此,她便在我佛门庇护范畴之中。”
诃方脸色严肃:“我无意与你争辩。只是即便你想护,可能也护不住。她时日无多,你若执意与她痴缠,造化寺也没法容你。”
诃修身体一僵。
“菩提树曾告诉我……”
诃方视线掠过那简陋的供奉台上的雕像、香炉还有香烛台,神情微微一顿。
“菩提树通晓百事,但这件事,却在他能力范围之外,他只能告诉你一个传闻中的法子。几千年前确实有位妖被一个皇室子弟喜欢上了,那皇室子弟拼命争抢取得皇位,放上一国之君,却转眼之间耗尽国库,修建最大的庙宇,号令民间千万人去烧香跪拜,那妖最终还是死了。更何况,是你这样的规模?”
诃修默然。
“我只想试一试。”
诃方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闭眸沉思。
“罢了,你随我回寺,我带你到藏经阁,随你找法子。”
诃修犹豫了一下,应声:“……好。”
诃方视线落在他身后脸庞苍白的骆音身上,眼神复杂。
第66章 阿灵
诃修走后,庙里的烟火仿佛一下断了,来往的人三三两两,间隔的时间很长。
骆音无痛楚缠身,亦无要事忙碌,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刘少爷,温热黏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手臂上。
骆音叹了口气。
虽然人有轮回再生的机会,但也不能突降横祸,惨死他人之手,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她走了那么多个世界,从来没想过会害死一个无辜的人。
骆音终究心有愧疚。而且在这个时候,总是鼓起几分勇气。她心念一动,打算去刘府看看。
化为人形多有不便,她便直接以原型一路飘到刘府门口。
刘少爷死后几个月时间里,只育有独苗苗的刘家二老不得已为了香火继承延续,从旁系接过一个孩子抚养,府中挂着的白事装束,怕染了晦气,就都取下来了。
骆音绕着府宅闲逛,刘少爷原先的小院封禁下来,离它比较远的地方又开辟一个小院,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正捧着书认认真真地读。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才养得熟。
刘夫人坐在他旁边,给他剥板栗,一个小盘子里全部装着白生生的板栗,一边剥,一边用手帕擦眼泪。
“来,南南,吃板栗。”
刘夫人把那盘板栗推到小男孩面前。
小男孩苦着脸:“娘亲,我都吃了好几日了。”
“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小男孩说:“我不爱吃这个,我想吃冰糖葫芦。”
刘夫人的脸立马拉下来,吓得小男孩忙往嘴里塞了两个,刘夫人这才微笑着说:“乖,这才听话嘛。”
骆音默然,心中愧疚,都是她的错,可恨她改变不了什么。
她正欲离开,却见小男孩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她看,疑惑地歪歪头:“……姐姐?”
刘夫人跟着看了一眼,奇怪道:“哪里有什么姐姐?”
都说小孩子年纪小,容易撞见些东西。
骆音对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小男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就是姐姐啊,我在院子里还见到过哥哥呢。”
骆音思量片刻,便去了刘少爷曾经住的小院。
从书房缝隙里钻进去,便瞧见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正负着手观赏墙壁上挂着的画卷。
骆音心中惊疑不定:“刘少爷,你没死?……不,不对,你逃脱了鬼差的追捕?”
青年侧头望着她。
眼如点墨,寒意凛冽。
胸口空空荡荡的。
※
诃修回到造化寺,诃方就以“给静一师叔送饭”的名头,把他打发去了环妙山洞。
诃修知道他是有意用静一和阿灵姑娘的事敲打自己,便领了这个任务。
环妙山洞在穹山半山腰上,一处陡壁凿成了一个山洞,不为供奉神佛,只求造化寺的弟子静心思过。
一路下山,杂草丛生。诃修尽力走稳,保证斋食不洒出来。他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拂开遮挡视线的树枝。
还未走到洞穴,便敏锐地察觉到一缕妖气。哪怕极力隐藏,还是泄了一丝。
造化寺竟然有陌生的妖物。
诃修将食盒放下,环视四周,风平浪静,好似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诃修淡淡道:“出来。”
没有动静。
也不知这妖怪为什么要到造化寺,但是身为造化寺一员,诃修必须把它找出来。
他捏起法诀,震得隐藏在暗处的某个妖怪摔在他面前。
那妖怪一身绯衣,颇为眼熟。
“阿灵姑娘?”
“诃修小师父?”阿灵站起身,讶异道。
这些日子,都是一些修为较低的小和尚送饭来,她每每一察觉到了动静,就藏起身来,幸而一直没有被发现。
诃修有佛缘,年纪虽轻,修为不低,一来就知晓她的踪迹。
“阿灵姑娘,你不是下山了吗?怎么进来的?”
造化寺的妖,要么是寺庙里受佛法熏染,灵木花草等物成精,要么是被寺院里的僧人引路带上来的。
阿灵自然不属于前者,而她的事在寺庙里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也应该不会有人领她进来。
阿灵见他态度温和,不像是抓她的,便松了几分警惕。
“不关静一的事,”她盈盈一笑,还能窥见第一次见面时她天真纯善的样子,“是我自己闯进来的。”
诃修怔住。
从未有妖敢忍受万蚁蚀骨的疼痛,闯入造化寺。而且一旦在造化寺待久了,妖怪活不长。
所以一旦方丈斩断人与妖的羁绊,理论上就基本放心了,未考虑这个做法。
眼前女子体态轻盈,即使妖力不足,也看不出受着痛苦的样子。
“你如何能……”
“我有幸得静一垂怜,听他诵经两年,便仗着沾了两年的佛家气息生扛。”阿灵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倒未考虑那么多,静一是我的恩人,我还未报恩,但怕闯进去耽误静一修习,只好陪他打坐。”
“你可以在外修行五年回来,到时候,静一师叔也出洞了。你也不必受苦。”
阿灵说:“若是我五年之后再来,静一再次成为高高在上的僧人,我不能让他因为我再次犯戒,说不定连远远看他的机会都没有。至少现在,我还能陪他一起守在这儿。”
诃修默然。
阿灵其实并不是为报恩留在这里的,而是为了某种隐秘的小心思。
她不说破,诃修也明白。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点到为止的暗示,惶惶不安的揣测,有点像那晚蹲在地上仰头看他撒娇的阿音。
“你在这儿多久了?”
“自他进入山洞的那一日起,我便在了。”
世上妖怪,多是痴情。
奈何命运不由己,天命难违。
诃修颔首:“我先进去给静一师叔送饭。”
往前走几步,捡起食盒,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又问道:“需要我帮你带什么话吗?”
阿灵眼睛亮起,张口好似要说很多话。
可最后还是化为一个苦涩的笑,她说:“谢谢你,诃修小师父。但是不必了,他不能知道。”
诃修进山洞之前再回首看了一眼。
那袂绯色的衣角,淡薄得快要消散。
——她撑不了多久。
环妙山洞深邃宽阔,诃修走了好一会儿,才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个简陋的居室。
木床、快烧尽的蜡烛、蒲团、经书、木鱼还有坐着的人。
“静一师叔。”诃修打了声招呼,但是静一没有回答,只默默地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
静一的一身袈裟被脱了下去,现在只着灰袍,看上去跟寺院里的烧火和尚无异,他神态颓靡,双目无神。
埋着头,没有敲木鱼,没有诵经,只呆愣愣地用一个小刀雕着檀木。
他没有出门,小刀和木头,兴许是送饭的小僧帮他带来的。
诃修把食盒放在他面前。
“你在做什么?”
静一依旧没有回答,低着头把脸藏住,忙碌着手上的事。
诃修看他的脚边,已经堆了五六个做好的小木雕。他蹲下身,拾起一个,仔细打量。
那木雕小巧精致,大半个手掌那么大,身上的鳞片若隐若现,鱼鳃和鱼鳍轻薄,一双圆溜溜的鱼眼好似在望着前方。他刻了条活灵活现的鱼。
诃修心中陡然升起复杂的情绪,念及在山洞口守着的阿灵,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