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身份啊。
哪怕仍是奴籍,但因是公主身边的人,很多人都不敢招惹。
对荀皋来说最重要的是,他有足够高的位置,去推广唱戏这门技艺。
荀皋听见自己语气沉稳平静:“我愿意。”
他束手于前,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意料之中,不卑不亢:“多谢公主。”
“你这样子到了宫中,可得不少旁人的挑刺。”公主说。
荀皋背挺直,默默听着,没有反驳,亦没有承认,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唉,也罢,谁叫你是被本宫罩着的。你就维持本性,不变就好。”
他颇为讶异,抬头看公主,却对上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似是蕴藏着脉脉含情,叫人一见便羞红了脸。
他连忙垂下头。
公主叫人去取了名册,将他的名字从品梅苑的册子中一笔勾掉,又拿出一个镶着黄金珠玉的小册子,亲自提笔写上他的名字。
“你以后便是淼居的一份子了。”
荀皋觉得自己的人生便在这时候画上一个转折点,他离开了熟悉的自小生存的家园,去往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他下了楼梯,与守在楼梯口的品梅苑的园主,同时也是他的师父拜别,公主特意给了他时间,他就回房间把自己的衣服简单收拾一下,与众兄弟姐妹道别。
一个受他照顾多年的十六岁少女,情窦初开,还没意识到,只是顺应自己的心难受,哭红了双眼,拉住他黑色的衣袖。
“阿皋哥哥,可以不去么?陪阿芙吧。”
荀皋眉眼温柔,却坚决地把她的手扯开。
“对不起,阿芙。”
他转身,朝着那顶名贵精致的轿子走去。
轿中传来公主的声音:“准备好了?”
“好了。”
轿子四角被人稳稳当当地抬着,行走在街上,看到的人都自动地让出一条路。
荀皋跟着走,一路上接受到很多人羡慕嫉妒的眼神。
他内心不欣喜也不紧张,只是望着那顶轿子,想着:这便是孤注一掷了吧,他将自己的命和人生,全部压在了公主身上。
若是成功了,算他侥幸;若是失败了,他也不悔。
骆音坐在轿中,听外面荀皋接近于无的脚步声。
她把手放在膝上,指尖轻点着膝盖,轻轻叹了口气。
她这次要完成心愿的许愿者是荀皋。
这个青年男生女相,容貌昳丽,天生娇丽。他的父母不详,只有师父和戏班子的一群家人。家世背景除了户籍是奴籍,其他的倒是比多数人都干净。
他对阶级看的很淡,对唱戏情有独钟,上辈子骆音没有去看《铜锣》那场戏,两人也就没有认识的机会。过不久,荀皋被一个世家子给看上了,宁死不从,最后身着戏装自缢。过不久,品梅苑也没落了。
他心有不甘,夙愿便飘过大海,被贝壳搭乘着,来到骆音身边。
荀皋心思纯粹,也没想过报复什么的,就只有最初的梦想:将唱戏发扬光大,它不是取悦上层人士的工具,它是一代代经典的令人感动的故事和文化的传承。
有人热爱它,将它捧着,期盼有天它能发出璀璨的光芒。
马车慢悠悠进了皇宫,随后去了公主的静心殿。
骆音招呼婢女办理荀皋进宫的一切手续,便把荀皋招到面前。
“你也住在这里。”
“是。”他顺从极了。
“本宫晚上想听你唱戏,你看看,选段戏唱给本宫听。”
“是。”他答应下来,略微有点迟疑。
骆音看出来了,便问道:“你可有什么想问本宫的?”
他抿了下红润的唇,清泉似的声音流淌:“……淼居,可还有些人?”
“就你一个。”
荀皋愣了下。
骆音往嘴里扔了个晶莹剔透的葡萄,笑着说:“现在就你一个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荀皋半晌才道:“草民惶恐。”
他这个人,奇奇怪怪的,反应很慢,什么都要思索半天,回答中规中矩,可一身气度又不像是寻常人。
骆音把桌上摆在玉盘上的洗的干干净净的葡萄递到荀皋面前:“给你吃。”
荀皋顺着那紫色的葡萄,看向了端着盘子的那双嫩白的小手,指盖粉嫩,极为健康可爱。
他赶紧接过,道谢。
骆音弯起眼睛,极为开心,抬脚轻轻晃悠一下,裙角翩跹。
有小厮弓腰轻轻走进来,在骆音前面跪下,先是诚惶诚恐地低头吻了下她的鞋尖,然后才低声说:“公主殿下,陛下想请你过去,有一事详谈。”
骆音耷拉下嘴角,突然没了精神,她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不是特别情愿:“本宫知道了。”
小厮保持跪下的姿势,磕了个头,悄无声息地走了。
“把本宫的披风拿来。”
侍女领命去,拿了件素色的披风。骆音披上之后,便朝御书房走去。
荀皋端着葡萄,怔怔地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幸而公主去的方向有小厮走过来:“荀公子,公主说您可以先去偏殿休息,晚膳也会派人来给您送过去。您安心准备晚上的小曲便是了。”
荀皋在外面,多是听到别人叫他姓名,或是那戏子,亦或是用戏中角名来替代,少有人正正经经摆出尊敬的样子,称他为“公子”。
他有些受不住,便忙道:“我知道了,多谢。”
他又下意识望望那个或许之后会改变他很多的公主的离去方向,哪怕什么都看不到。
骆音一路走去,侍卫奴才和婢女皆弯腰退在一边。她一路疾步,推开了殿门,身后的随从关上门,屏息走到一边。
骆音看到那个笔挺的身影,叫了声:“皇兄。”
她一贯不叫他皇上。
在她的意识里,他们之间,更亲近的,是兄妹关系,而不是君臣之别。
骆淮转过身,一身华贵的白色上,绣着一只张扬的金龙。跟骆音一样的桃花眼里,黑玉般的眼珠子深邃沉稳。
“小音,你来了。”
“皇兄叫我来,是有何事?”
看他紧缩眉头的神色,像是风雨欲来之兆。
她心里隐隐猜测到什么。
骆淮说了句:“大安国很快就要到夏季了。”
她点头。
骆淮犹豫片刻:“淳妃身子有孕,国师推测说,极大可能是个公主。”
骆音无力地笑了下:“这些皇兄早就同我说过。大安国一直以来,只能有一个公主,而圣女,只能从公主当中选拔。新的圣女已经来了,旧的……依皇兄的意思,是不是应该舍弃了。”
“不是的。你是朕的妹妹,永远都是。”
“皇兄,我知道你是个好国主。”所以你不能当个好哥哥。“从十六年前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现在的命运。”
她把目光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我表面多光鲜亮丽,本质上只是一个求雨的工具。你对我多好,就说明你待我有多愧疚。我为皇兄,为苍生,何人为我?在你的立场上,别无选择,而在我的立场上,我亦如此。所以,可不可以允我,度过没有负担的四个月呢?还是皇兄你,觉得有第二条路,才叫我来的?”
“小音。”他叹了口气:“朕对不住你。母妃早早病逝,我们相依为命十多年,自从朕得知这个消息,朕就拼命找破解之法,可是朕无能啊。”
他不敢去看她,仍是做了早已在心中拟定千万次的决定:“这四个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复,骆音也算不上有多失望,屈膝告退,“陛下,您已经当好一个仁君,不必再求当好我的好兄长。”
她走出殿门,抬眼望见天空,已笼上蒙蒙的灰。
侍从小厮奴婢们一无所知地跟在后面。
她在仰头看着云端,无奈于自己可笑的命运,他们在后面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麻木顺从。
每个人似乎都是如此,有自己的轨道,有自己的卑微。
她轻轻开口:“回静心殿。”
她是大安国最尊贵的女性,被众人簇拥着,气势浩荡地回殿。只有她知道,一切都是假象。
殿里,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工作。
骆音侧头问侍女:“荀皋呢?”
“在侧殿。”
“用晚膳了吗?”
“厨房正在准备。”
“那行,吩咐厨房多加一个碗一双筷子。”
“是,公主。”
整理收拾完毕的侧殿寝宫,小方桌上,摆了两盘素菜和一个荤菜。对面各自还有一碗洁白的米饭。
荀皋一脸懵逼地盯着面前那个懒洋洋打量他的公主。
他自小饿习惯了,饭量小,而且今天才刚离开品梅苑,心情不好,才叫厨房少做一点。没想到公主回来得这么快,还跟他同榻而坐。
他是奴籍,低到尘埃,只是侥幸得了公主青睐。
公主是谁?金枝玉叶,纯洁无瑕。
两人竟然坐在一起。
而且竟然没有人反对,仿佛无论公主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旁人都能接受。公主也不认为她做的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她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没有在品梅苑和给他葡萄时的狡黠轻松喜悦,反而有种哀伤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