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不是谢罪的时候!”芈泽脑中一片混乱,心中却知晓这根本不是乳母的错。
她强行镇定下来,却见方才那位小宫女竟是跟着她回来了,如今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便上前问道:“太后如今身在何处?”
那小宫女惴惴道:“奴婢不知。太后只说让奴婢带着您在花园里绕上一圈,最后再带您到念湖边去……”
念湖是个人工开凿的湖泊,地处王宫花园的东南角,引渭河之水,纳天光云影,美不胜收。
可芈泽知道赵姬绝不是想带她去看风景那么简单。
她忽然不敢去想,一个失去孩子,极度绝望的女人,到底会怎么对待有着杀子之恨的仇人的孩子?
*
秋风起,念湖生起层波万顷。湖心飘着一叶扁舟,上头立着白衣飘飘的赵姬,而她手中抱着一个懵懂无知,甚至到了此刻还在笑着的孩子。
远远望见芈泽走向湖畔,赵姬便高喝一声道:“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若你现在就把扶苏还给我,一切还可以商量。”每往前迈一步,芈泽都觉得呼吸困难。
“若我还了你的孩子,那你又如何还来我的孩子呢?”赵姬仿佛念着绕口令似的,垂头看了眼手中的扶苏,继续道:“我孩子的命,自然要用你孩子的命来换!”
“你疯了!快把扶苏给我放下!”芈泽觉着,此刻的赵姬像极了一条流着涎水,露着獠牙的疯狗,遇人就扑,见人就咬。
“好啊!我这就答应你,把他放下......”赵姬大笑一声,对着芈泽扬了扬下巴,“如今我便要让你亲身体会一下失去孩子的痛苦!”
说罢她抱着扶苏自船边一跃而下,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很快两个人便一齐没入水中,挣扎着沉沉又浮浮。
芈泽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同浸入了秋日沁凉的湖水中。
殷佩死死抱住了想要跳下去救人的芈泽,劝道:“公主,您不能下去啊!您忘了,您根本不会凫水啊!若是真跳下去了,那也是徒添烦扰啊!”
嘉卉早见情势不对,赶紧去叫了覃越帮忙。很快一群侍卫纷纷跳入湖中,身上穿着的暗白的侍卫服如同翻了肚皮的游鱼般在水中滑动。
待扶苏被救上岸时,小小的孩子早已没了呼吸。覃越将扶苏递给芈泽,眼中满是歉疚。
被救起的赵姬却是什么事也没有,她发出一声猖狂而无耻的笑声:“怎么样?这滋味到底如何呀?是不是痛彻心扉,是不是恨不得以身代之?哈哈哈哈哈哈哈……芈泽,你终于也有这一天!”
忽又转作粘腻的语调,“听说呀,这溺水的死法最是痛苦,就好似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慢慢地窒息而亡……我可是千挑万选才为你的孩子选了这么一种死法,你可不要太感激我啊……”
芈泽没有理会赵姬,她凄凄凉凉地跪在扶苏身边,回忆着前世里看过的心肺复苏的步骤。
先胸外按压,再一手捏鼻按额,一手抬下颌,每次吹气一秒,吹气后松开捏鼻的手……
随着时间流逝,她不安的心愈加慌乱:她明明做得半分不差,可为什么、为什么扶苏还是没有恢复心跳?
扶苏身上还穿着为庆贺抓周礼而准备的新衣,此刻却皱皱巴巴的看不出原样,渗出的水渍在地上画出一道道印迹,也带走了他最后的一丝热气。
见扶苏的小脸渐渐浮上一层惨白,芈泽只觉心口绞痛。身边殷佩和嘉卉的哭声一阵阵传到她耳里,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是一滴泪也没流出。
她张了张口,最终只道一句:“为什么......为什么......”
芈泽忍不住想,若她当时不动那该死的恻隐之心,不救下赵姬的那两个孩子,不帮赵政担下那个弑弟的责任......
那么扶苏今日是不是就不会遭此大难?
什么“因为选择不同,结果自然也不同”,那根本都是假的,骗人的......
如今她才知道,种下善因,原来也是能结出恶果的。
上天竟然要这样惩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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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史记·吕不韦列传》载: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时间线提前了约一个月,都怪蠢作者头昏提前让女主把扶苏生出来了~
三更结束~手速渣渣表示心力交瘁~
明天应该会作死断更,但是可以拍胸脯保证不坑~
女主也是延宕派~也不是剧透,扶苏当然没有死啦~
小修。
第46章 第卌五夜
“是奴婢护主不力……”殷佩喉中涩涩, 膝行至芈泽身旁, 哭声已然沙哑, “您就让小公子安心地走吧……”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等小公子入葬那天,她一定会下去陪着他、继续照顾他。
“不!扶苏还有得救!”芈泽回过神来, 交叠着双手在扶苏的胸口重重按下,几乎要把他的胸骨捶断, “他不是现在死的……他不是的……”
这一刻,她恍若又回到了赵政大病的那一次,那样的手足无措, 那样的茫然无助。
兜兜转转一大圈, 就在她终于以为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老天爷瞬间就把她打回了原形。
芈泽几乎是无意识地重复着按压的动作, 心中满是懊悔:她肆意泛滥、不知节制的同情心,到头来却变作一条毒蛇,反咬了一口她的至亲之人。
“凉……”
是谁在叫喊,稚嫩的嗓音咿咿呀呀?
“凉!凉!”
一声又一声, 由低转高, 似在炫耀自己新学得的技艺。
殷佩忽然破涕为笑, 指着地下喊道:“活了!活了!小公子又活了!”
芈泽顺着她的指向望去,果然看见扶苏睁开了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口中一声声地唤着“娘”。他嘴角还溢着水渍, 也不知是涎沫还是湖水。
“好奇怪,这会儿我怎么流泪了……”芈泽只觉鼻中一阵酸楚,热泪纵横, 扑湿了衣袖。
明明方才她还心死如灰地哭不出声,可此刻一听到扶苏那不标准的稚儿口音,她的泪水却像不要钱似的落了下来。
扶苏已有一岁多了,之前芈泽却从未听他讲过半个字。原先她只道说是“贵人语迟”,并没太在意,没想到他竟是偷偷学会了,还特意选在这个时候开口喊她。
芈泽一把将扶苏搂入怀中,狠狠地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婴儿细幼的肌肤被亲得泛红,“扶苏是个坏孩子,你不知道娘刚才有多担心……”
又摇了摇头道:“不,扶苏是世上最乖的孩子……”
还好、还好你还活着……
芈泽抱着她失而复得的孩子起身回殿,在经过赵姬面前时,她缓缓停下脚步,弯下身去,“赵姬,你且等着……咱们之间的恩怨,可还没完哪!”
她唇角上扬,看起来像是在笑,却透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赵姬面露惊愕,待要扑上来时,却被覃越和另一个侍卫死死扣住。她扑腾着双脚,扬起一片起尘土,“不可能……不可能的!这样都弄不死他!真是贱命一条啊……”
为什么她的两个孩子,却是怎么也回不来了。
*
流华殿内,夏无且回头对上围在榻前、严阵以待的一排人,绷着的脸逐渐松懈下来,轻声道:“因小公子身子敦实,又有王后施妙法搭救,所以此番是无甚大碍。”
他话音刚落,如释重负的长叹声此起彼伏,打破室内凝重的氛围。
芈泽立刻迎上前去,趴在榻边看着扶苏无邪的睡颜。
殷佩跟在夏无且身后,柔声道:“夏侍医,您看还需不需要再开副药巩固巩固?”
“也罢……臣下就再开一副汤药,如此便可保万无一失。”见她目光恳切,夏无且心中明白,这剂定心药也不是完全给小公子喝的,只好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
至于这药么……一碗蜜糖水足矣!他想。
待到日头微落时,芈泽看扶苏看了半晌,困意袭来,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梦中的她又回到了念湖畔,看到赵姬那个疯子正抱着扶苏跳下湖去。她欲要上前却觉四肢僵硬,口中大喊也发不出声……
背后被冷汗浸透,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郁结:她仿佛被永远被困在了那个恶梦中……
直到有人为她轻轻地拭去眼角泪痕,又握住了她那只攥得死紧的手,芈泽才悠悠转醒,睁眼便向来人问道:“扶苏在哪儿?”
“别担心,他没事。”赵政朝前一指,榻上的扶苏仍旧睡得香甜。
芈泽一头扎进赵政怀中,不久便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寡人已命人加强这流华殿的守卫……”赵政沉叹一声,眼中带了一丝薄怒,“…….寡人可以保证,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发生第二次!”
他的这位母后,真是一刻都不得安生。
“扶苏他才这样小,母后她、她怎能忍心下如此狠手?”芈泽垂着头扯住了他的衣襟,眉眼却愈发凌厉,“我好怕……如果扶苏出了事,我也是没法独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