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背过身去说道:“承蒙你提点,回去记得替我谢过祖太后。这剩下的路就不劳你相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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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是这样说?”华阳祖太后脱下小指护甲,漫不经心道:“亏得楚王元几次修书于孤,把他这个女儿夸得是天花乱坠,孤才动了心将她弄来。说什么花容月貌颜,七窍玲珑心,依孤看啊,是猪油蒙了心,拎不清!”
远志垂头答道:“奴婢观这王后是个有主意的,要拉拢她恐怕不易。”
华阳祖太后神情阴鸷,说道:“她都如此回绝了,孤难道还要拉下老脸去求她不成?那芈泽以为自己名号叫丹凤公主【注2】,就真是只非梧桐枝不栖的凤凰了?不过一个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在宫中根基尚浅,就敢来驳孤的面子,气性倒是高傲得很!”
她气急用力,如葱管般的小指甲便齐根断裂,扎入手心,沁出鲜血。
“祖太后息怒!”远志上前为她处理伤口,又劝道:“依奴婢看,不如小施手段,挫挫王后的傲气。”
祖太后心疼地看了看自己养了好久的指甲,“就依你的意思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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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下的被褥柔软似云,芈泽望着头顶垂下的帐幔出了神。
嫁到秦国之前,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卷入夺权之争。只是当时不愿把人心想得如斯险恶,又心存侥幸之意,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些许小聪明,便可翻云覆雨,置身事外。
如今她才知道,是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身为楚国公主,又是秦国王后,顶着这样的身份,不管她愿不愿意,从踏入这咸阳宫中的那刻起,她就已置身于权力的漩涡之中了。
难道在这个世道,不愿做他人手中的棋子,只想坚持本心,也是不能够的么?前路漫漫,艰险坎坷,她真的能做到吗?
到了秦国之后,她想办的事就没有一件办成的,先惹得赵政怀疑不说,现在还给自己立了华阳祖太后这个强敌。
芈泽忍不住想,自己作为一个穿越女,是不是太失败了。而为今之计,也只有和赵政开诚布公,只期能以诚心说动他,才能保她心中所念无虞。
更漏声残,今夜注定有人不眠。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指秦庄襄王子楚。
【注2】 暂无史料证明先秦有封号公主,此处为作者杜撰。
小修。
第3章 第三夜
日光一片耀人眼,一支车队缓缓在驰道上驶过,红砂岩土夯筑的路基蜿蜒绵亘,直至远方。
道旁绿树成荫,清风徐来,便掀起了其中一辆轺车的帷幔,隐隐可见其中瘫坐着一位女子,而这位女子正是秦王赵政新娶的王后,楚国公主芈泽。
芈泽在车上颠簸了一上午,便有些晕眩,正要以宽袖掩面,遮去那恼人的日光时,才想起她身上所着的并非惯常穿的深衣。
应赵政秋狝之邀,今日她便换上了适于围猎的窄袖短袍。又觉着腰间的皮带似乎束得紧了些,她胸口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趴在围栏边就吐了起来。
接过殷佩递来的丝帕,芈泽拭了拭口,瞧着她面露喜色,便说道:“我都这般狼狈了,乳母也不知心疼我。”殷佩望了一眼芈泽的小腹,悄声说道:“此月公主癸水未至,莫不是?”
芈泽闻言便怒笑道:“我与大王成亲不过半月,哪有那么快的!”又将嘉卉好奇伸过来探听的脑袋推回去,继续道:“大王近日国事繁忙,也有好些日子没宿在流华殿了,我和他话都说不上几句,又何谈……”
正因如此,这段时间她蛰居流华殿,每日将心中所想尽书于竹简之上,又多次删减修改,于口中诵读,以求字字精纯,句句练达。此番围猎便是自己等待许久盼来的绝佳机会,只待到了离宫与赵政独处,便可将连日来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芈泽如此想着,端起茶碗喝了口水。车旁突然窜出一个骑马的少年,对她说道:“你就是王兄新娶的那个楚国公主?”
那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稚气未脱,看起来就是一个有些漂亮的小男孩。
“你是……”芈泽看他那有些嚣张的气度,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便试探着问道:“长安君成蟜?”
“正是。”成蟜从鼻中哼出一声,又将芈泽上下打量,嫌弃道:“一般一般,配不上我王兄。”
芈泽对着他微微一笑,又看见成蟜身下所骑的枣红色小马甚是漂亮,便多看了两眼。只见成蟜小心翼翼地将马驶远了些,夸耀道:“这是王兄送我的,好看吧!可惜你骑不到,嘿嘿!”说罢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想不到这成蟜还是个变扭的兄控,看来这次秋狝之行,必是有趣得紧。芈泽暂且放下了心中忧虑,欣赏起如黛远山,苍茫平原的浩气景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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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了离宫之时,已经日暮斜阳了。芈泽修整了一番,听殿外宫人相报,说是大王来了,便赶紧到院中迎接。
赵政今日也是一身短打,看着很是干练,负手而立,更显肩宽腿长。见芈泽来了,他便指着边上宦人所牵的一匹玄色马,说道:“这是寡人为王后所选的坐骑,王后可还满意?”
“既是大王相赠之物,我心中自是万分满意。”芈泽上前,从宫人手中接过缰绳,见那马双眼乌黑灵动,甚是可爱,便用手轻抚马头。那马也是个不怕生的,伸出舌头对着芈泽的手便是一顿舔舐,吓得她赶紧缩手。
“王后不试试这马么?”赵政走近,拍了拍马身说道。芈泽低头一瞧,这马匹上并无马镫,自己能否爬上去都成问题,一时便有些犹疑。
“看来王后是不会骑马了,也罢,那寡人就勉强教王后一回吧。”赵政说罢,一个翻身骑上马,芈泽还没来得及赞叹他的行云流水之姿,就觉周身一轻,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之中,又听得身后之人说道:“王后抓紧了!”
众人只见秦王扬鞭一挥,带着王后便冲了出去,便皆呆立在院中,面面相觑。
一阵横冲直撞后,马速渐渐平缓。芈泽气喘吁吁,赵政却是气息稳健道:“此处地势平坦,视野开阔,王后可自行御马。”说着放开了揽住芈泽腰身的手,就要下马。
芈泽赶忙拉住他,说道:“我还想和大王再在马上独处些时间。”她几乎是咬着舌头说出了这段违心之言,把自己也恶心得不轻,心中却暗骂赵政不安好心,莫非是想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外喂狼。
赵政往后移了移身子,叹气道:“王后腰间别的是何物,硌着寡人了。”听了这话,芈泽气不打一处来,这赵政还好意思来问自己,她还想问他之前硌在自己臀后的那物是什么呢!只不过这明知故问的一番话问出来,颇有些指责他耍流氓的意思,芈泽倒也不敢真的开口。
于是她摸了摸那布袋,答道:“是一些野炊用具,原是预备着亲自为大王烹煮猎物所用。方才听大王传唤,一时匆忙便忘了解下。”赵政听了便说道:“王后费心了。”
忽然身下之马狂啸一声,发了疯似的乱动,赵政急忙收紧缰绳,双腿夹住马腹,却还是制不住马儿乱跑,往更深的丛林中去了。到了一处坡前,马儿前蹄扬起,没有收住,将二人摔下,一道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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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泽躺在地上,只觉周身剧痛,起身检查才发现自己只是擦破了些皮,并未伤到筋骨。
见赵政躺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合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她赶忙扑了上去,用手指去探他鼻尖气息。
没想到赵政双眼忽然睁开,目光如炬,对着她说道:“扶寡人起来。”倒把把芈泽吓了一跳。
见他捂着左手,额上汗珠滴落在地,芈泽赶忙问道:“大王可是伤到了手臂?”赵政点头,芈泽用手摸了摸他的小臂,见他眉头蹙起,便知他是折断了骨头。
她从腰间布袋中取出匕首,就近砍了几杆树枝,削切去旁枝末梢,又从衣袍下摆处撕下几缕布带,就将赵政的手固定起来。
赵政一眼不眨地看着她,问道:“王后动作颇为娴熟,不知是从何习得的医术?”
芈泽将布带绑了个蝴蝶结,答道:“我自小顽皮,久病自成医。”
赵政轻笑一声,说道:“烦请王后扶寡人起来,寡人想去看看那马。”
芈泽依言将他搀扶到那匹死马旁。赵政蹲下身,用右手沾了些马口中流出的涎沫,放于鼻尖轻闻,又翻看了下马蹄,神色一时便有些凝重。
芈泽扶他起身,问道:“大王可是有所发现?”
“这马死因有二,其一是食了绊肠草,故而发疯乱闯。”赵政依着芈泽用布清理自己的右手,缓缓说道:“其二便是踩踏到了铜钉,剧痛之下便失了前蹄,落坡而亡。”
芈泽一听,心中颤栗,便问道:“是何人要害大王,大王心中可有眉目?”
“自寡人登上王位以来,六国派出的刺客何止百千,各凭手段,皆要取寡人的性命。”赵政轻嗤一声道:“可若要说具体是何人所为,寡人却是不知晓的。不过在为寡人的安危忧虑前,王后不妨先想想,自己是何时在秦国立了敌?要知道,这马原是给王后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