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又柳眉一竖道:“当初封你做长信侯时,那老太婆便三番五次遣人来问,真是讨厌之至!”
“嫪毐无以为报,只好以身抚慰太后所受的委屈了。”说罢两人又滚作一团。
夜,还很长。
第2章 第二夜(修)
睡梦之中被人轻轻推动了几下,芈泽在被中蠕动一番,微微张开眼,瞧着天光微亮,估摸着大约只是卯时,又将头埋入被中,瓮声道:“我可是半月没睡过好觉了,乳母便再许我小睡半刻罢。”
说罢她心中一个激灵,钻出被褥一看,却见赵政正望着自己,眉眼含笑,“王后可否起身,你压到寡人的头发了。”
芈泽立刻收好乱放的左手,又揉了揉惺忪睡眼,才发现那一笑并不是她的错觉。
昨日冰冷刀锋横在自己耳侧的惊惧犹未退去,赵政这笑看在她眼里便有些骇人。芈泽轻咳一声,忽见着乳母殷佩早已带着嘉卉和几个宫女随侍一旁,准备为二人洗漱更衣,赶忙含笑偏过头去,假意露出一丝新妇的羞容。
梳洗完毕,赵政和芈泽告别,并说会在午时回来和她一起用饭。
嘉卉目送赵政走出殿门,捧着脸叹道:“大王如此英伟,又待公主如此温柔,真叫奴婢羡慕!”
芈泽见她一脸陶醉,回道:“那我便宣覃越来见,看你还羡不羡慕。”
这覃越原是她在楚国时于雪地救起的一名少年,病愈之后就留在楚宫之中做了个侍卫。为人寡言少语,与侍女嘉卉情投意合,又随她一道来到秦国,如今重操旧业,负责驻守芈泽所住的流华殿。
殷佩也笑道:“说到那覃越,奴婢倒是在晨间见着他了。当时他虽只身着侍卫服,布衣铠甲,腰佩长剑,但在日光下一站,端得是一派高贵清华,便将那剩余的秦国侍卫衬得如同凡俗之物。”
又看向嘉卉道:“还有不少秦国宫女向我打听他呢。”
眉目秀丽的少女闻言顿时羞红了脸,嘉卉赶忙摇头,嗔道:“公主和姑姑又拿奴婢寻开心!”随着她的晃动,髻边发簪上的蝴蝶似乎就要振翅欲飞,
*
到了午时,赵政果然依言前来用膳。
饭毕,他在案桌上批阅竹简,芈泽则坐在一旁撑头看他。淡淡日光自窗格中洒入,徐徐微风轻抚纱帘,这情景若是叫旁人见了,必是要吟上几句君子淑女的酸诗说道一番。
只是这个中滋味,唯有芈泽自己知道。
由于昨夜的失误,她再三思量,决定还是要先和赵政打好关系,摸清他的脾性喜好,再做对策。见赵政手中握着毛笔,芈泽心生一计,便作好奇状问道:“大王手中所执何物?”
赵政并未抬眼,淡淡道:“毛笔。”又继续批阅。
她自然知道这叫毛笔,而且还知道这毛笔乃秦国大将蒙恬的改良之作。本想从这个话题切入,和赵政好好谈谈的,谁知他似乎并不想搭理自己,芈泽一时便有些悻悻。
殷佩端来茶水,她本不喜茶汤滋味,但刚在赵政那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急躁顿觉有些口渴,便接过来一饮而尽。芈泽刚放下茶碗,就听赵政柔声问道:“方才寡人见王后饮食甚少,可是这饭菜不合口味?”
“初来确实有些不适应,不过入乡随俗,想必过些日子便好了。”芈泽如实答道,心中却想这赵政怎么突然主动和自己说起话来了?想起他晨间莫名其妙的笑容,和方才四下无人时的冷淡,莫非他是有意要在人前展现少年夫妻情深意笃的情形?
她心中还在疑惑,就听赵政说道:“王后的雅言说得甚好,听不出楚国口音,想必是花了一番精力吧。”
芈泽眼中闪过一道灵光,转头去看他,“芈泽不才,曾拜于荀子门下,故而会说一些。”
“荀子,他怎么……”赵政果然起了兴趣,放下竹简道:“是了,他曾为齐国稷下之学祭酒,末了还是去了你们楚国,听说是当了兰陵的县令。”
“正是如此。”芈泽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这次是找对话题了,又道:“听夫子他老人家说,他有个得意门生,在秦国为大王办事,似乎是叫李斯。”
话音刚落,赵政的目光便如箭射向芈泽,凌厉得让她不敢直视。
他本就生了一双丹凤眼,神光逼人,不怒自威,又加之身材高大,更是气势迫人,芈泽被他看了一眼,只觉四肢僵硬不得动弹。
待她回过神来,却见赵政又恢复了那般淡淡的模样,并未接她的话茬,仿佛刚才的那一瞬只是幻象。
手心的汗渐渐变凉,芈泽心有余悸。
千古一帝果然不是好相处的,她不过随口一提,只为和他套个近乎,没想到赵政竟然对自己起了如此敌意。这个时代还不曾有后宫不得干政之说,她身为王后,谈论朝政之人之事,照理也属正常,也不知是哪个字触到了他的逆鳞?
芈泽思来想去,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自己那日的献刀之举上。总之,在赵政眼中,自己现在是坐实了心怀不轨的罪名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对着这只如此多疑善变的虎,她却不得不去顺他的毛,苍天待她何其薄也!
忽有宫人来邀,说是华阳祖太后请王后前去一叙。芈泽正巴不得找机会离了赵政,赶紧随那宫女去了华阳宫。
*
一进殿内,芈泽见上首正中坐着一人,便猜想这位保养得极好的华服妇人应当就是传闻中的华阳祖太后了。
祖太后见着芈泽行礼便是一笑,显露出几分年轻时的绝代芳华。想来也是,华阳夫人无子而荣宠一生,除了有认庄襄先王【注1】为子的高明手段外,面容自然也是要一等一的好。
“快让孤好好瞧瞧。”祖太后朝芈泽招招手,拉她坐于身旁细细端详,笑说道:“那日大婚隔得远不曾看清,今日一见才知道孤这孙媳是一表人才。”
只是她那笑未及眼底,看得芈泽心中一跳,却还是答道:“祖太后谬赞。”
“女孩家面皮子薄,倒是孤唐突了。”祖太后笑得以手掩口,“听宫人说今日清晨政儿特意吩咐膳房做些楚地菜肴,说是要和王后一同享用,真是羡煞旁人。”
芈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浅浅一笑。
细思之下,她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寒意。听祖太后所言,赵政早上才说的话,一转眼便能传到这华阳宫。这咸阳宫内,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赵政和自己呢!又想到祖太后与自己同为楚国人,莫非她的此番言论是在提醒自己?
看芈泽似是若有所思,祖太后便语重心长道:“如今孤只盼你早日为秦国诞下麟儿,等孤百年之后到九泉之下,才不愧对秦国列祖。”
又轻轻地拍打了两下芈泽的手背,“孤可是排除万难才定下这门婚事,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孤的一番美意。”
这次,芈泽从她的眼中看出一丝真意,才明白也许这才是祖太后唤自己前来的真正目的。
秦楚关系早就大不如前,自两年前父王任纵约长,合纵五国拒秦失败后,两国更是势同水火。
赵政亲祖母夏太后虽新薨,生母赵姬却还是健在的,按说这秦国王后之位是怎么也落不到自己这个楚国人头上的。
只是没想到,自己与赵政的婚事能成,竟还有祖太后的一份功劳。如今芈泽听她的言外之意,便是要挟恩求报。
芈泽脚步颤颤,脑中一片混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华阳宫的。前世里看了那么多宫斗小说,没想到自己只是个会纸上谈兵的。
什么步步为营,巧妙周旋,临了对着位高权重于自己数倍的祖太后,对着她不加掩饰的贪婪和野心,却也说不出什么八面玲珑的话来推辞。
不过祖太后的心思芈泽却是知晓的。想必她一直将相邦吕不韦的那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奉为圭臬,所以才想拉自己下水。
庄襄先王毕竟非其所出,秦王政亦非其亲孙,祖太后的滔天权势终有被拔除的一天。可若由她这个楚国人诞下秦王嫡长子,同样是楚国人出身的祖太后便可名正言顺地行外戚专政、挟势弄权之事。
不过祖太后的如意算盘打得再响,也得先问过芈泽本人的意愿。
人生在世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些事她不想做,却不得不做;有些事她想要做,却又不能够做。
但至少这件事,是她既不想做又可以不做的,所以这回祖太后怕是要失望而归了。
想到这,芈泽宽袖中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些。
远远地见着一位少年,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宫人,从她面前经过。
芈泽正想着这是哪位人物如此大的阵仗,就听身后宫女说道:“那位是公子成蟜,早年因生母韩夫人病逝,便由夏太后养在膝下。只是去年夏太后薨后,在这宫中便失了仰仗。大王和他虽非一母同胞,却是手足情深,平日对他很是宠爱。”
芈泽闻言便回头看她,眼里带了些探究,“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抬头,目光与芈泽对上,也不避开,回道:“奴婢远志。”
芈泽盯着她的双眼看了一会才移开,“是个好名字。不过我本普通女子,胸无大志,唯愿偏安一隅,不问世事烦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