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正是她疑惑的地方。
嫪毐明明已经安然逃出宫外, 为何还要继续挟持着她诱赵政出来?莫非他恨赵政入骨,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置赵政于死地?
“住口!”此时车内的另一位男子打断道:“此女巧言善辩,侯爷别被她搅乱了心神!”说着他对着芈泽亮出一把刀,以示警告。
芈泽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身材瘦弱不似卫卒,又能和嫪毐同乘一车,看起来还有几分智谋之人……莫非此人正是他背后的谋士?
“没想到先生到了这步田地仍能对侯爷不离不弃……”芈泽轻轻一笑,“我却不知你到底是真忠还是假义?莫说那夫妻落难亦是离合轻易,你一个外人却待侯爷如此殷勤,未免惹人怀疑。莫非只是因为你与侯爷同乘一辇,所以无法如外头那些卫卒般悄悄逃离?”
嫪毐闻言旋即掀开帷幔,见原本跟随着自己出逃的十来个人全无踪影,一时盛怒,面色铁青。
“抑或是你想临阵倒戈,图谋着要拿侯爷的人头回去将功赎罪,来保全自己的性命?”芈泽继续以言相激。
离间之计即便老套,却屡试不爽,只因猜忌本就是人与生俱来的弱点。
譬如长平之战秦将白起用计离间赵孝成王和将军廉颇,却也因着赵国间谍苏代使的离间计,与昭襄先王生出芥蒂,最终被赐剑自尽。
昭襄先王堪称一代明君,尚且会犯疑心病,而嫪毐这等贪婪宵小之辈,又岂会有用人不疑的心胸和气度?
若二人因此起了内讧,那便再好不过。
话音刚落,芈泽就听得一声哀嚎。
只见嫪毐将剑刺入那男子胸口,又搅动了几下才拔出。
何有志从喉中喷出一口鲜血,“侯爷你…….”他面上青筋毕现,枯瘦的双手在空中挣动了两下,随后缓缓倒下。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嫪毐擦去面上血珠,回头对芈泽露出一口森森利齿,“王后说的在理,此人不可不除。”
因为这何有志确实是被他逼着入伙的,如今他末路穷途,为防何生出异心,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芈泽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涌起,她背过头去,浑身颤颤。
*
城东丛林绿意正浓。日光初升,水汽蒸腾,弥漫开一片茫茫大雾。
林地入口处立着一块刻着“知返林”三字的石碑,一块破布被人用箭深深钉入其中。
接过覃越递来的布,赵政扫了两眼,脸色霎时一变,只觉腹中胃液翻滚。
暗红文字散发出鲜血独有的腥气,他不敢去想这字到底是用谁的血写成的。
“你们在此等候,没有寡人的命令,谁都不准踏进这林中半步!”赵政踏入林中,灰白雾气将他团团裹住,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
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境界,尤其在亲眼目睹他人死亡之后。
在杀死那位谋士之后,嫪毐又到车外砍倒了车夫,自行将马车驶入了林中,留下芈泽一人与那具尸首同处。即便她害怕地合上了双眼,腹下疼痛却仍旧愈演愈烈。
芈泽知道,腹中胎儿也觉察到了她的焦虑,小小的生命正用它的方式做着无声的反抗。
她不想就这样死去。
芈泽忍着恐惧挪到那具尸首旁边,她还记得,之前这个人曾试图以刀威胁让她闭嘴。
如果能找到那把刀割开自己手脚上的束缚,那么也许她就能逃出生天!
芈泽背着手在尸体下方摸索,很快她的指尖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体。
就是它了!
马车骤然停下,芈泽立刻翻滚回原位。眼前传来微亮的光,却是嫪毐掀开帷幔进了车内。
“本侯深知大势已去,非人力可挽。”经过大半日的厮杀和奔波,嫪毐面上早已是掩不住的倦态,像是对芈泽倾诉,又像是在自语,“如今仅剩本侯一人,又怎能杀得了赵政呢?”
却又忽然神色诡异,语带无尽怨气道:“可本侯还是不甘心啊!”
芈泽怕他心生疯魔伤到自己和孩子,便诱哄道:“侯爷若放我一条生路,我可保侯爷两儿性命。”
她是在赌,赌嫪毐还残存着一颗为人父的责任心。
“你怎么会知道本侯......”嫪毐先是一惊,随即又问道:“是华阳那老婆子告诉你的?”
芈泽点了点头。
她与华阳祖太后都是楚国人,比起她预备的不着边际的穿越先知之说,嫪毐的猜测显然更合情合理,她自然要顺着台阶下。
嫪毐便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好啊!本侯无以为报,唯有赠予王后一份大礼。”
就在方才在外御马之时,他忽然想到了一出精彩的戏码,如今就等赵政现身便可登台开唱。
不管王后的承诺是真是假,这份大礼他是一定要送与她的。
嫪毐自袖口撕下一块布,塞入芈泽口中,便扬长而去。
*
据布上所书,赵政往北行了五百步,果然见着一个深潭。只见一人站在潭边,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赵政在约二十步远的距离停下,沉吟道:“王后现在何处?”
“你果然很在意她。”嫪毐立在原地,并未走近。
二人皆怕为对方所伤,便陷入一个奇怪的僵持之局。
“不,寡人并不在意她。寡人只是怕王后若真的出事,楚王元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秦楚相争,他国得利,实非寡人之所愿。”林中空旷,将赵政的声音传得很远。
“可你到底还是来了,还是孤身一人。”嫪毐似是笑了一声,“这对本侯来说,就足够了。”
赵政还来不及细想他的话,就听嫪毐继续道:“你只需回答本侯几个问题,若本侯觉得满意,自然会放她走。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杀了本侯。”
嫪毐微微一顿,“不过来此之前本侯已吩咐随从,如果过了未时仍不见本侯归来,他便会送王后下来相陪。”
“听起来寡人似乎没得选。”赵政的声音似是带了分无奈。
而他并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王后距他不过一里之遥。
浓雾掩盖的马车之上,芈泽口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呜咽。
二人对话清晰可闻,她多想跳出车外去揭穿嫪毐的谎言。
皮肤被锋利刀刃磨出鲜血,钻心的疼,可她腕上绑的绳子依旧牢不可断。
*
“既然你一开始就知道本侯的计划,为何不提前将本侯拿下?”想起他带着宫卫士卒一进蕲年宫便被赵政设下的伏兵团团围住,嫪毐不禁满面愠怒。
“出师必有名。”赵政淡淡道:“若寡人无凭无据便将身居高位的臣子诛杀,那朝中岂不是要人人自危?寡人又岂能让天下投奔我大秦的有识之士寒心?何况你原也预备在咸阳作乱,谋害仲父。你若有心反咬一口,说是仲父意欲反叛,太后命你代为处置,那寡人是否还得称你一句忠良?”
“你果然心机深沉。”嫪毐轻嗤一声,故意道:“为了这个‘名’,你竟然不惜将自己的王后置于险境。”
饵已抛下,他相信赵政一定会迫不及待、心甘情愿地上钩。
“为诱你入局,一切都是值得的。寡人若不舍得下足本钱,你又怎会放下戒备?”赵政的睫毛不知何时挂上了水雾,也许又不是水雾,“寡人精心设计下这个棋局,每颗棋子都各在其位,只是它们并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被人掌控着的。王后自然也不例外。”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他装作毫不知情,照常举行加冠礼,为的就是要迷惑嫪毐,令其错估形势,再伏兵击之。
众宾皆被蒙在鼓里,只因事关重大,知情者自然是越少越好。
原本他不预备将王后纳入此局,可又怕嫪毐多心起疑。
他以为自己能护住她,可他没有。
沉默片刻,赵政缓缓道:“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嫪毐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想不到这赵政竟是颗多情种子。
明明深情,却要违心装薄幸。甚至煞费苦心,刻意贬低,就是想要告诉自己,王后对他赵政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好让自己尽快放人。
可说了这么多,王后这颗棋子的重量,不还是得由他嫪毐来衡量判断?
赵政那小子不知道,自他选择踏入这林中的那一刻起,一切在他嫪毐心中已是昭昭然。
为君者,最忌太重感情。爱得太过纯粹投入,就注定要为情所伤。
他也想让赵政尝尝剜心剔骨的滋味。
鱼既咬钩,也是时候提竿了。
嫪毐转过身去,对着迷雾深处笑道:“不知这个答案王后是否满意?”
这世上但凡聪明人,皆多思多虑又多疑。
或许此刻王后尚能理解赵政讲这番话的意图,可时间一久,谁又能说他嫪毐今日在王后心中埋下的这根刺,不会长成二人之间不可逾越的藩篱?
这世间不是只有王后才会用离间之计的。
当挑拨对上猜疑,谁又比谁技高一筹?!
雾中忽然飞出一支箭,直直扎入嫪毐胸口。他捂住箭羽,看向自缭绕云雾中走出之人。见着手握弓箭的芈泽,他便大笑着倒地,“这就是本侯要送给王后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