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得一声,他随手抄起一块砚台,砸到了司徒衍的脚边。
墨汁悉数洒在地砖上,他那绣了银线蟠龙的黑靴和袍角即是染上一团墨渍,但很快与原本的颜色混在一起。
司徒衍未挪动脚步,甚至看也不看一眼,像只是来告诉高宗皇帝,他所做的决定。
“朕不会同意你的。”高宗皇帝粗粗地喘气,颤抖的手指,指着司徒衍,眼角的褶皱愈发得深。
“太子,不要再与你父皇作对了。”皇后眸中含泪,攥紧了帕子,苦心奉劝:“事到如今,你竟是连朕的话都不听了吗?”
无声的回答,就是司徒衍的回复。他铁了心而来,又岂是没有考虑过被驳斥的可能。
这种压力是无可避免的。
然而,他一想到少女那晶莹含泪的眼眸,心里已是百转千回。
一开始,他不希望让自己耽误了她的人生,可他此刻若是从来袖手旁观,她只怕也难逃被指婚的命运。
罢了,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他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几人逐渐地陷入僵持中,宫人们提心吊胆,纷纷低下头,连挪动身姿的力气都没有没有。
这时,在殿外守候的高公公倏然进来,禀道:“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高宗皇帝的眉头略微一松,不想让太后看出他的烦闷心绪。
太后着了身赤色的常服,发髻简单,眉眼间,残留着倦意,一看就是被人从睡梦中唤醒,匆忙赶过来的。
但是,太后的性子活络,擅长调节气氛,“皇帝,你最近又跟后宫那只妖精常混在了一起了吧,气色都比前几日差了不少。你跟母后说说看,最近是哪只妖精一直在缠着你?”
高宗皇帝试图隐藏自己的不悦,恭敬地说道:“母后这么晚过来,是有何要事?”
太后瞧了眼司徒衍,又转过头,笑呵呵地说道:“哀家是觉得,太子的性子顽劣,既然年纪到了,那是该找个媳妇收拾他了。改明儿,有几个小皇孙在哀家的跟前跑动,哀家也高兴。”
高宗皇帝问道:“母后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哀家正想跟你说这事呢?”太后一拍手腕,似是颇为感慨,“哀家看葭儿那小姑娘条靓盘顺,性子也是乖巧懂事。她跟太子也相处了一些时日,两人想必也熟悉一些,也不需要再用太多时间去培养感情。”
高宗皇帝直盯着司徒衍,自然是听出了太后的话里之意。
他大概已经猜到太后这么晚过来,怕是受了太子之托。
而面对太后,他不能大发脾气,只能闷闷地看着桌面。
皇后则是毅力顽强,一个劲地在太后耳边劝说:“母后,太子不能和葭儿成亲,太子妃的人选还有其它合适的……”
“皇后,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古板了?”太后没有将皇后的话放在心上,而是不以为意地笑道:“反正,葭儿以后还跟我们是一家人,哀家看挺好的,没什么不合适。”
无论皇后怎么说,太后都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而司徒衍依然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形单影只,姿态却是傲然。
高宗皇帝思索许久,扶着桌案站起来,由宫人为他披上外袍。
在高公公的搀扶下,他走到司徒衍的面前,沉了嗓音,逼问道:“你真的决定好要娶她了?”
即使是在生命垂危之际,高宗皇帝的气场依然强大。
在这种震慑下,司徒衍未皱眉头,只微微颔首。
“那你能挨朕十鞭吗?”高宗皇帝一口气提不上来,险些被气晕过去,“你若是能挨得住朕的十鞭,朕就同意你的请求。”
他以为司徒衍至少会考虑一下,司徒衍却是迅速地给出了回复,“儿臣可以。”
“来人,去取雪玉鞭来!”高宗皇帝也是动了真格,命人去取了鞭子来。
一听到雪玉鞭的大名,在场的人皆是心中一凛。
大家知道,这雪玉鞭常年在浸泡在冰池之中,一鞭抽到肌肤上,寒意便是会漫入骨髓,令人如同坠落千年冰窖,疼痛中伴着刺骨的寒意。
而太子的重伤初愈,恐怕,更是不该去承受这般的痛楚。
高宗皇帝是想到这一点,以为太子总该妥协了。
可直到他握紧雪玉鞭,将第一鞭抽打在太子的脊背处时,司徒衍的态度都很是决然。
他毕竟年轻,烈骨难消。
一听完高宗皇帝的话,他二话不说,就是面朝殿门口,单膝跪地,从始至终,都咬着牙齿,姿态从未改变过。
清冷的月华映入窗棂,照着他完美的侧脸和挺拔的身姿,如一株傲然的雪松,在风雨来临之际,依然不动如山。
雪玉鞭一抽下去,即是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衣袍即是绽裂,血珠从伤口出迸出,一滴滴地落在地砖上,蜿蜒而行,漫开诡滟的血花。
高宗皇帝见状,心头处的怒火燃得更盛。他亦是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皇后因为被自己的宫婢拉着,无法直接跑过去,只能痛声呐喊:“太子,你快起来。”
太后心有不忍,但她既已明白司徒衍的抉择,也不好再这种时候去阻碍他,只能劝着皇后,“皇后,你还是回坤宁宫吧。”
宫婢们闻言,小步过来,伺候在皇后身侧。
皇后的神色悲戚,到底没有走。
她看得出来,太子这回怕是动了真格。
她心里哀叹道,当年,高宗皇帝就曾对一个女人过分痴迷。她以为,随着那个女人的离去,自己也就清净了。可没想到,同样的一幕,又发生在太子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宗皇帝的十鞭才得以结束。
司徒衍的背部赫然多了数道纵横交错的伤痕,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唇边处亦是添了几道血丝。
高宗皇帝一看,有些后悔自己下手太重。太子是储君,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可当听到司徒衍的问话后,他心里的怒火又是难以弥散。
“父皇这算是同意儿臣的亲事了吗?”司徒衍站起来,随意地拿过白净的帕子,揩过唇角的血渍,似是没把这伤当回事。
皇后险些晕厥过去,太后却是让人赶忙去请御医,来为司徒衍治伤。
高宗皇帝侧过身,提了几口气。
他想了很久,无奈地道:“朕可以答应你,过几天,就安排她去家庙,撤了她的封号。但是,在她尚是你名义上的妹妹时,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免得丢了皇家的脸。”
得了高宗皇帝的许诺,司徒衍才是转过身,缓缓地离开。他的发冠略是松散开,一缕发丝垂落至耳鬓边,眸里的幽寂之色更甚。
到了殿外,他的面色愈发,险些往一侧栽倒。
千寒赶忙去把人扶住,匆匆地将太子带回去,找了另外几位武功底子强的侍卫,一同为太子运功疗伤。
经过大半夜的疗伤,太子的伤情稳定下来。而太子在衮州所中的毒,还未从体内褪去。他们只希望,这十鞭不要让太子的病情雪上加霜。
夜很漫长,疾风狂舞,清脆的知了声在断断续续地响着,扰得人无法安然入眠。
沈葭本来就发着烧,两颊如同被火烫红了般。
听着外头的声响,她更是睡不着,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不是滋味。
宫婢们来来回回,照料了大半夜。
经过一夜的折磨过后,沈葭的烧终于褪了去。
只是,到了清晨,宫婢为她梳妆的时候,她坐在梳妆台前,仍是无精打采。
“昨晚,皇兄有来过吗?”沈葭单手托腮,有气无力地问,眼眸里却闪烁着几分希冀。
在旁的宫婢昨晚都是在殿内伺候的,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况。
她们听了,犹疑了一瞬,最终,她们还是实话实话。
“没有。”
沈葭眼里的光彩一下子暗淡下去,她抬起手,将刚别上的一枚珠钗取下,搁放到梳妆台上。
她抬眼,看着菱花铜镜中略是憔悴的自己,语声里也带了不可避免的失落。
“今日就不用替我打扮了。”
“那公主先用早膳吧?”宫婢们恭敬地说道。
沈葭点点头,连鞋都不穿,赤足走到桌边。
一碟碟精致的糕点被摆放在她面前,其中,就有她最喜欢的玫瑰糕、清明果,以及一碗清淡的小米粥。
饶是如此,沈葭也是提不起胃口。
犹豫了半天,沈葭才抓起一只绿油油的清明果。
清明果软糯可口,一咬下去,里头包着的红豆沙便溢出,温热甜腻,软香可口。
可沈葭吃了几口,又默默地将清明果放下。
秋叶也看出了沈葭心情烦闷,便是提议她到外头走走。
“太子殿下今日应该去上早朝,可能要晚一些回来。姚太傅和棋守言的棋局还没结束,七公主他们一大早就继续去看他们两人对弈了。公主你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沈葭想想,也是闲来无事,去看看也无妨。
而当她转头的时候,司徒衍的身影蓦然出现。
今日,他着了一身素色的白袍,暗色的云纹随着他走动的姿势缓缓流动,衬得他更是风.流倜傥,邪肆迷人。除了唇色苍白些,其余之处,并无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