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他虽是医者,但也是臣子,往日师尊与师姊的教导历历在目,他惜命,他能做的事还有很多,所以他有些事他不好说,也不能说,只是如今的君主,倒是有一种彻头彻底的改变之感,这种改变来的突兀,但对于所有人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所以他很欣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墨不渝又拿出一个玉瓶,姜赢接过,他站起身来,恭敬也委婉的安慰道:“主上日理万机,政务繁忙,思虑过度,且旧伤尚未痊愈,外加感染寒症,种种相交,也难免体力不支,请主上不必自扰。”
说着,墨不渝顿了一顿,又看了一眼姜赢,姜赢脸上无甚变化,他才继续道:“日后,主上若愿勤加锻炼,日夜生活节制,臣也准备了好一个方子,大王若有心,相信不出半年的调理之后,必定会有极大的转变。”
姜赢见甄昊面色放松,她立刻趁势坐在床沿,端着一碗温水,拿着一粒药丸,甄昊见了皱眉,身子往后缩去,姜赢知道他还是嫌苦,便缓缓道:“大王,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
甄昊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看着浓黑的汤药,又看了眼药丸,叹了口气,接过,闭着眼咽了下去,只觉喉咙一哽,姜赢将水递与他的唇边,甄昊赶忙喝了下去,又端着汤药一饮而尽。
真苦啊。
甄昊接过帕子擦了擦嘴,看着还剩下的三碗药汤,还是忍不住抱怨:“墨大人,难道就没有更好的药吗,就不能快点好吗?”
墨不渝笑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王料理天下万机,自是知道天下并无能一步登天之事。”
甄昊仍不死心:“那有没有什么天地至宝,就是那种吃了能身体嗖的一下就好起来的那种?”
墨不渝淡淡道:“脱胎换骨,那就是仙丹了,非人力所能及,恕臣愚钝无能,难复君命。”
甄昊本来说完就后悔了,听了他说,更觉愧疚,便歉然道:“寡人一病,脑子就发昏,是寡人强人所难了。”
只是这一刻,甄昊突然就理解古代有那么多帝王想要长生不老的愿望了,身处高位,想做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一旦沉迷于假想,如果怎么怎么,或许就能怎么样,这中妄想,简直像是磕了药一样,让人着迷。
再说了几句,墨不渝就退下了,甄昊不过晕过去了也好,最起码现在起来,鼻子也不塞了,头也没那么昏了,昨天他说的慷慨激昂,但说实话动动嘴皮子容易的很,真要做起来,却是万里长城始于垒土,要光靠说就行,姜国人口最多,就早把晋军赶回老家了。
“大王就要起来?姜赢有些惊讶,一面扶起甄昊,一边说道:“二位王叔昨日特地嘱咐过了,让大王好生休息,不必操劳,眉城那边也传来了喜报,虽不能退晋,但也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又听说楚符与大将军甚和,故妾以为王上也不必太过焦心,至于密探传来的消息,虽然让人震怒,但鲁国的文书还未正式发来,王也不必操之过急,不如再休息一下。”
甄昊听了笑道:“昨天寡人倒是就地躺倒了,这一夜寡人舒坦了,王后却是一夜操劳,你也累了,不如先去休息吧,况且这日晒三杆了,寡人哪能不起来。”
甄昊掀开被子,伸了伸懒腰,看着窗外晴朗的天空,心中笑道:牛皮都吹出去了,能不努力嘛。
昨天他可真是牛皮吹上天了,按理来说,他这都几乎要当亡国之君了,还想着怎么样痛虐鲁国,能先把晋军按在地上摩擦就已经是奇迹了。
想到这里,甄昊忍不住叹气,这个时代,这两百年来,各国战乱不断,不断的吞并,群雄并起,群星璀璨,各国都出现了璀璨如星辉的人物,先王与华太后都是一代英主,早个十年二十年也是英才辈出。
而在华太后的手上,姜国的领土是鲁国的三倍,人口也远超出各国,晋素来兵强,但也不敢侵扰姜国,如今呢不仅兵临城下,又有洪灾人祸,这真是强者自有强运,无德者横遭天谴,什么时候,天时地利人和也能到他这边来呢?甄昊忍不住感叹。
第21章
姜赢见甄昊执意要起床,也没有多说,只是招手,立刻就有两排宫女鱼贯而入,端来梳洗的用具和要换的衣裳,而甄昊从床上下来,站起来时候,发现已经没有了前几日的眩晕感,果然墨医师的药还是很有效的,甄昊心中高兴。
宫女虽多却皆无言,只听到乒乓响动,宫人手脚利落,不过几下也就整理完毕,甄昊换好衣服,一则天气越来越热了,二来寻常的衣裳要更轻便些,甄昊自觉浑身上下舒坦不少。
甄昊用过早膳回来,却发现姜赢并没有休息,反而在另一边案桌上拿着笔,似乎在写着什么。
甄昊见她与平常不同,头发像是随手绾了一个发髻,上面并无珠钗首饰,发髻低垂,余下的乌发也不曾束着,只是随意垂在两肩,白色的上衣并无纹饰,红色的下裳绘着山水,小小的脸儿未施脂粉,却仍是莹白如雪,甄昊见了,只是呆呆的看着她,愣愣不知所言。
姜赢早就听见宫人行礼的声音,知道他回来,故正要站起身行礼,但见甄昊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心中不由诧异,她不自觉的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姜国虽然尚黑,但其实对衣裳也不曾强行管制,况且华国女子喜红的亦有不少,她自觉无碍,想了想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姜赢突然想起自己因为甄昊突然晕倒,因此整个王宫都是又又慌又忙,她掌管后宫更比别人尤甚,故这一夜折腾,她只是匆匆梳洗了,随便吃了点东西,却并未仔细梳妆,想到这,姜赢不由放下手中的笔,屈身行礼道:“未曾梳理,擅自面圣,有碍君目,望大王宽恕。”
甄昊听见她说话,这才醒神笑道:“王后过谦了,王后天姿,神采动人,寡人见王后今天更比寻常可爱,不由看呆了。”甄昊不经思量就脱口而出,说完只觉得有些失言,但想了想也无甚不好,只是笑看着姜赢。
而姜赢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羞赧的笑意看了一眼甄昊,随即慢慢别开眼,低下头不说话,如此模样,看起来更是娇美逼人,只是低着头,让甄昊再不能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姜赢的容貌绝美,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看起来都很赏心悦目,但甄昊见了心中却有些怅然若失,他与姜赢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也注意过姜赢的许多表情,所以他很清楚姜赢方才的表情不过虚假的笑容。
这样的表情,自从来到这里,他在很多人的脸上都见过,就好像心中保守着各种各样的故事,脸就好像带上了面具一般,在这后宫中远比朝堂还要清冷。
甄昊停住身,没有再上前,而姜赢停了片刻,也没有说话,只是提笔继续,甄忙好奇的踮起脚上前,站在姜赢的身侧,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跟蚂蚁爬一样,看得他眼睛疼,自然,忙不仅仅是他,姜赢也是没有休息的,而华阳夫人回来,就一直待在仙寿宫,也并没有提起过要移交后玺的事情。
其实于情于理,只要姜赢一日不退,都没有姨母主政的道理,可虽然华阳夫人没有说话,但朝堂内外,已经早早骚动了起来,春秋笔法,明里暗里,要求废后的奏章自打华阳夫人要回来的那日起,已经来了一波又一波。
姜赢身为外族女,没有强有力的母族作为支撑,她所仰赖的无非是君王的宠爱,而显然,在外臣看来,姜赢已经不如往昔受宠了,其实,甄昊在心里倒是从来没有过要废后的想法。
姜赢有错吗?她当然有错,但要谁来审判她?
昏庸无道的君王,和他相伴的妖后,在前线每天都有人死去,而姜国为了抵御晋军,大量征兵,为此,多少人失去了丈夫与孩子。
荒废了农事,外加水患之灾,眉城之战若是拖延过久,非但前线要死大量的人,这样的天气,只怕还会引发瘟疫,届时又有更多的人死去,如此反复,只怕情况会更加恶劣,再加上伤了农时,一个不好,姜国势必要有饥荒,百姓没有余粮,到时候鬻妻卖子……
甄昊胃中难受,不由以手撑着额头,脑中忽的就想起了一首诗: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王,”突然一只微凉的手,贴在他的脸上,姜赢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把神游的甄昊拉了回来,姜赢抽出手帕,擦拭着甄昊头上的汗,一边道:“妾见王面有难色,王无事否?”
甄昊觉得浑身发软,姜赢见了,便扶着他,靠在自己的肩上,甄昊动了动脑袋,一时几缕青丝挡在眼前,鼻间传来女子的芳香,甄昊忍不住靠的更近一点,直至将头埋在女子的颈肩,女子衣上、发梢间淡淡的芳香包裹着他。
姜赢看着这样君王,此刻的他居然露出难以言表的软弱,而自甄昊那日清醒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身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与以前的他截然不同。
姜赢低着头,睫毛一颤一颤,她紧握着手,心中却如海潮般汹涌,如果不是毫无相差的外貌,她几乎要以为这是换了一个人,难道经历过生与死之后,一个人的改变能如此之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