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刘彻真得信任董仲舒,就不会在董仲舒对策之后,将他派到跟自己不和的异母兄长,江都易王刘非为国相。
刘非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武夫,勇武有力,却好大喜功,营建无数宫室,招揽门客豪杰,骄奢淫逸。
董仲舒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刘非是否容得下他,着实是一个未知之数。如果刘非容不下董仲舒,他反而要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可以取信于刘彻,尽管董仲舒在江都的日子必定不好过。
可偏偏刘非十分尊重董仲舒,器重异常。
以董仲舒的见解,在诸侯王已然有七王之乱的前事,刘彻作为当今天子,绝对不会在各地诸侯王没有大量的探子暗人。
刘彻在知晓自己的兄长刘非也十分器重董仲舒,并且也采纳了“独尊儒术”“大一统”等等主张,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一改自己过去骄奢淫逸,好大喜功的作风,成了一个满口忠孝仁义,爱国忠君的贤良人了,还一心一意要董仲舒做他的管仲。
董仲舒吓得都要自缢以明心志了。
刘非当真以为当今汉室天子刘彻是一个棒槌傻子,对这些诸侯王,尤其是曾经跟他一起争夺过皇位的异母兄弟,没有一点戒心吗?他竟然真得当着诸多人的面,期望董仲舒做他的管仲。
董仲舒做了管仲,刘非是想做齐桓公,跟刘彻争汉室天下吗?
刘非敢这么想,但是打死董仲舒,他也不敢这么做,也不愿意这么做。
尽管刘彻可能不相信,但是董仲舒确实是主张大一统,并且支持汉室解决诸侯王问题,从而能够实现事实上的统一的。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董仲舒都是全心全意效忠刘彻的。
然而自从有了君王这个位子以后,就注定了君王必然是全天下疑心病最重的人。董仲舒再如何诚惶诚恐地表达他的衷心,刘彻都未必会相信。更何况,董仲舒主张的“天人感应”,“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认为灾祸都是上天的警示,用来警告君王,刘彻曾经大肆叱责为荒谬之谈。
董仲舒侍奉刘彻年岁不长,但足以让他了解到,这位年轻的汉室天子,是一位秉性执着,说一不二的脾性。刘彻既然不认同“天人感应”,那么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认同。
尽管董仲舒再三规劝刘非,让他不要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可是刘非心中究竟作何感想,是否接纳了董仲舒的建议,就不是董仲舒能够管得了的。知道刘非所作所为,以及董仲舒的境遇,刘彻会如何看待董仲舒,董仲舒不得不抱以最坏的打算。
可惜天不假年。
董仲舒初次被荐举之时,就已经四十五岁了。待建元六年,他因为灾祸之说被刘彻罢官,从此赋闲在家,教书育人,写书立说,至今已然六年,他已经过了天命之年。
在这个男子过了三十岁就要自称老夫,二十岁而亡比比皆是的时下,董仲舒自己也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正在这时,文锦翁主创立了泾渭学宫,要抵制他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武安侯田蚡亲自登门,来请他出山。
董仲舒心动了。
他毕生追求,就是用儒家一统天下经学,尊崇儒家到独一无二的位子,弘扬自己的学说。
如今文锦翁主要再现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之事,废弃他这么久的主张,他不可能视若无睹。
可是文锦翁主深受天子宠幸,更是汉室当之无愧的财神,解决黄河改道,铲除燕王,功业难以计量,更是即将成为汉室的皇后。
自太皇太后薨逝之后,汉宫已无任何皇子皇女降生,而这一切都是自刘彻敕封了文锦翁主之后。
这表明了什么?
这表明了,天子爱重文锦翁主,乃至于愿意只守着她一个人,只愿意要她所生的孩子。日后汉室的皇子乃至太子,都会是文锦翁主所出。
如果可能,董仲舒也不愿意与文锦翁主站在相对的立场,可偏偏,文锦翁主极其讨厌他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极其厌恶他的“大一统”。
士可死于己见,董仲舒可以为了维护自己的主张而死,绝不能容忍文锦翁主如此作为。
所以他应允了田蚡,来到了泾渭学宫。
可他不仅没想到,文锦翁主请来了鬼谷子传人来做泾渭学宫的第一任祭酒。
鬼谷子的实力如何,就算是天下所有的大才都是鬼谷子的弟子,董仲舒都不会觉得有丝毫不对。
既然鬼谷子当代传人可能就是苏季顼,那么泾渭学宫其他的学者先生,来头可能会小吗?
董仲舒已然看见了刘彻就站在台下,指不定哪天,文锦翁主还能把刘彻请来泾渭学宫,给学子先生们讲学!
方才苏季顼顺着自己的孝道之说,顺着武安侯所说的天子孝顺太后,进而延伸到了汉惠帝对于吕后之孝。
汉惠帝孝顺吕后,事事听从,可是几乎亡了汉室国祚,让汉室改姓了吕!
苏季顼定是看见了天子也在此,才摒弃了他们所说的其他仁义法度之说,故意戳中了天子最为在意的这一点。
汉室国祚不到百年,几次几近亡于外戚之祸,当今天子即便是一个傻子,也会对外戚的防患之心到了无可附加的地步。
董仲舒再次出山,是想借着王氏田氏之势,能够给自己对抗泾渭学宫增加一些筹码,却绝对不想让自己真得被裹进了外戚跟皇权的争斗之中。
他一个出身低微,毫无根基的文人,在这些顶级的豪门甚至是皇权之下,被踩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连一点水花也不会起。他不想,也没有资格掺和进去这些争斗之中。
随着高祖刘邦开国的功臣们,韩信,彭越,英布等等,哪一个不是功勋卓著,又哪一个不是因为妨碍了汉室江山,从而被一一剪除?
君不见,哪怕是平定了七王之乱的周亚夫,最后也没得了一个好下场。
董仲舒再自命不凡,也知道自己跟这些开国名臣天远地别,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他绝不能做了田蚡的棋子,将刘彻架在孝道上,逼着刘彻向王太后妥协。
今日他敢架着刘彻,明日刘彻就能把他放到绞架上。
心中思虑了诸多,转过了无数的关节,董仲舒拱手朝着苏季顼一礼,“祭酒容秉。某今日前来,既不是为了诉说天子之孝道,也不是来讲述外戚之事。天子尊贵无匹,某不敢乱言。孔子身为圣人,曾经有言,仁义礼智信,君为主、臣为从;父为主,子为从;夫为主,妻为从。某认为,此乃治国处世之大善之说。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
第274章
“啧啧啧……”
苏季顼摇着折扇,摇了摇头,“合着到了仆这泾渭学宫,董子说了什么便是什么,不说什么,我们皆要随着董子。董子现下说不论天子之孝,就不论天子之孝;说不论外戚之事,便不许吾等再言。如今董子言道,’ 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岂非是说,吾等不是儒生,不学儒家,不谈儒术,便要绝了吾等之道,甚至效仿秦皇,将吾等挖个坑埋了,还是放把火给烧了?”
“若是如此,又与秦皇暴政何异?”
苏季顼此言一出,台下立时便有一位泾渭学宫的年轻学子站了起来。这位长相稚嫩,尚是年轻的学子一脸的义愤填膺,“先生曾说过,真正能够流传千古者,需包容各家学说,齐头并进,百花齐放。是以无百川,何以成其大海;无垒土,何以成其峰峦;无跬步,何以成其千里。一家之言,何以能够胜得了天下之言?一家之士,何以比得过天下万千之士?”
又一学子开口,“暴秦何以亡?就是因为秦皇焚书坑儒,早就失了民心。今者董子绝去儒家以外之道统,在焚书坑儒的份上再进了一步。先人之言,就要毁在董子一人之手。董子为了成全自己,将要成为千古罪人!”
“董子说孔子乃是圣人,天下人就要认为孔子是圣人了吗?”学宫的一位甚是儒雅之先生紧接着,“孔子曾向老子学道,老子为孔子之先生,孔子当执弟子礼。当年儒学跟墨家是当世显学,纵横家纵横各国,兵学为诸多诸侯所重,农家更是百姓之依仗。何以董子之记得了儒家,而视其他学问为无物,竟然要绝其道?”
这一位先生刚刚坐下,早就有站着的人接口,“在董子看来,其他道统皆无需存在,需绝之。那么,汉室如今所行的律法,皆是虚无妄言的东西,因为他们皆是法家之说。汉室立国近七十载,以黄老之说治天下,才得了文景之治,得了汉室近百年之国祚,皆是毫无用处,败坏社稷之物,因为那可是道家之说。早年孙子孙膑以兵家纵横战国,韩信英布张良助高祖平定天下,周亚夫将军三月定七国之乱,皆是侥幸,是无用至极的,因为他们是需要绝其道之兵家。”
“举凡天下,只有儒家,才配存于世上,才配为世人所知,董子说可是?”
只要不提及能够危及性命的朝政争斗,董仲舒自是没有什么可畏惧的。自从他提出罢黜百家之后,遭遇过的质疑何曾少了,他心中自有沟壑,不慌不忙地说:“孔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