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图一时痛快!”
王太后把酒碗就地扔了,大笑不止“二十多年了啊,我进宫二十多年了。无一日不曾战战兢兢,无一日不小心翼翼,无一日不担忧自己多说了一个字,走错了一步路,就是惹了窦氏不高兴,就是惹了馆陶的不快。就连我自己的儿媳妇,我都要捧着。莫说给她立规矩,我根本是像个祖宗一样待这个儿媳妇。她哪里像个皇后了!那个蠢货,交横跋扈,容不下宫妃,这么多年也没生下个蛋来,我要她来何用!”
田蚡见王太后越说越不像话,把宫人都赶了出去,吩咐守着门外,“阿姊,弟弟知道你这些年受的苦。只是现下太皇太后已去,你何必这么急着处死韩嫣,立时就要让弟弟出任丞相了。阿姊,陛下可以立丞相,也可以废了丞相。”
“他敢!”
王太后猛然转身,面上发狠,“韩嫣竟敢乘坐天子的副驾,受诸侯王跪拜而不避,他这是想造反吗?他一个世族子弟,又不是宫中的宦官,随意出入永巷。永巷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子后宫之处!此等淫乱后宫之举,难道还不该诛杀?彘儿这是糊涂了,还给此等竖子说情!”
田蚡不想王太后心中对于刘彻的怒意如此之大,正要劝说,却听见嘭地一声,平阳长公主把案上的釜整个摔在地上,碎了一地,酒也洒满了整个前殿。
平阳长公主眼中黑沉,容色肃正,“阿母,阿弟已经是汉室的天子,是天下最尊贵之人。你是阿弟的阿母,是汉室的太后,但是在此之前,你先是臣,是阿弟的臣,阿弟是君。”
“秦宣太后扶持秦昭襄王为王,南拒楚国,北灭义渠,为秦国殚精竭虑四十载,不照样是被昭襄王废黜;秦王嬴政之母赵姬,跟嬴政一起经受软禁监视之苦,晚年不照样是被嬴政软禁。阿母,你是天子之母,但是天子立时可以废黜你的太后之位。吕后乃是汉室开国皇后,最后何等下场,王氏能跟显赫一时的吕氏相提并论吗?如今王氏的所有,不过是依附在汉室,靠的是阿弟。我为何要不断送女郎给阿弟,为何在阿弟对卫青另眼相待后,连一个养马的奴仆都要尊养?阿母,你在汉宫几十载,连君臣的道理都不懂了吗?”
隆虑公主生性温柔,见平阳长公主如此疾言厉色,早已是呆愣地跪坐在一旁。
田蚡心中对于平阳所说之话颇为赞同,见外甥女如此有见地,面上松缓了一些。
冬日的暖阳从窗外照进前殿,饮了酒的王太后面上有些红晕,一双眼睛在阳光的烘托下竟是在发光,“所以我要你舅父做丞相,要韩安国做御史大夫,要彘儿答应跟匈奴和亲。吕后可以摄政,窦氏可以摄政,我也是先帝亲封的皇后,我也是当今汉室的太后,凭什么我就不可以?汉室以孝治天下,我是刘彻的嫡亲阿母。他不敬我,他就是不孝。我若是绝食而病,天下人指责刘彻的言语就可以围了未央宫!”
王太后一边说一边笑,状似癫狂,“他想打匈奴?匈奴逐水草而居,离中原千里之遥,光是粮草马匹就要耗费倾国之力。花光了先帝给他攒下的家业,他也打不赢匈奴。我这是不让他做一个败了汉室江山的败家子,我这是为他好……阿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彘儿……都是为了彘儿……”
第147章
天子是不能背上不孝之名的。
在王太后把一切摆上了明面,朝中宗室皆知的情况下,刘彻作为王太后的亲生儿子,根本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唯有妥协。
此时,无论王太后病了,哪怕是打了一个喷嚏,第二日便能有数不清的上书来给刘彻讲孝道乃是汉室立国之根本,不孝何以为国君。
而王太后若是此时薨逝了,所有人都会认为,刘彻作为亲子,犯有弑母之罪。
毕竟在偌大的汉宫之内,能够让王太后一向康健的身子一朝暴毙,只能是作为汉室天子的刘彻了。
汉室以孝治天下,并不是摆在明面上的说辞。
前朝曾有人因为不孝,而被废黜官职,流放千里。
文皇帝时候,缇萦以身相替,请求进宫为奴婢以赦免父亲淳于意,免于肉刑之举,就打动了文皇帝,赦免了淳于意。
汉惠帝刘盈在吕后威逼其迎娶自己的方十三岁亲外甥女为后,让刘盈亲眼看见戚夫人被做成人彘的惨状,都不能奈何吕后,除了吕后当时权重之外,更是因为吕后乃是刘盈之亲生母亲。
以子而不敬母,乃是大不孝。
这已经不是先秦礼崩乐坏,对道德礼仪肆意践踏之时代。任何一个朝代,要想取得天下人的信服,皇室必须作为天下人的榜样,以身而作则。
今日刘彻敢不敬自己的母亲,让王太后有恙,明日就有人敢杀了自己的父母,进而谋逆。
天子是君父,是天下人的君王,被天下人视为父亲。
侍奉君父,既是对于君主的尊崇,也是对于父亲的孝道。
这就是汉室以孝治天下的根本。
所以,汉景帝在窦太后想越过自己的儿子,立梁王刘武为皇太子时,根本不敢自己来反驳窦太后,一筹莫展之下,只得让朝臣宗室挨个去规劝窦太后,而不是想着废黜窦太后。
汉室国祚逾六十载,一个以孝治天下的王朝,竟然废黜了天子的母后,这是何等的笑话?
即便吕后窦后干政,无论是惠帝也好,景帝也罢,都未曾对她们本人做过不孝之举的。
朝野,舆论,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
苏碧曦深知,王太后此举看似简单,却把刘彻置于一个绝境。
身为汉室天子,被自己的母后以性命相逼,本身就是不孝之举。若是王太后有所折损,刘彻留在史上的骂名可谓是注定的。
须知,除高祖皇帝外,所有汉室帝王的谥号前皆有一个孝字。
刘彻竟然逼得自己的亲生母亲有恙,哪里配得上一个孝字?
谥号乃是后人给驾崩后的帝王所敬上的。
即便是刘彻身为汉室天子,也无法管得了后世给他所上的谥号。
没有一个皇帝不在乎自己在青史上的功绩,不在乎自己在后世的名望,不在乎天下人对自己的看法。
若他真得不在乎这一切了,那恐怕离亡国也不远了。
更何况,刘彻继位之初便在全力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儒家之理念,究其根本,不过仁孝。
仁者,首先便是对待父母之仁爱。
孝者,孝悌也,百善孝为先,对待父母之孝,乃是儒家学说立身之根本。
在刘彻遵循礼法,给太皇太后守孝一年的时候,竟然传出了不孝太后之举,岂非是刘彻在打自己的脸面,把自己的话放在脚底下踩?
天下人首先绝不是认为是王太后不慈,而是认为错的是作为亲子的刘彻。
圣人说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一个不孝的帝王,何以在天下推行仁孝的儒家?
而刘彻本人,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绝不是没有感情的。
王太后此等,可谓诛心。
所以当刘彻带着魏其侯窦婴,文锦翁主前来太后所居殿阁时,王太后胸有成竹地跪坐在上位,脸上虽然没有一丝笑意,但是眼中却是划过得色。
她早就知晓刘彻定会抬出窦氏来。
只不过太皇太后去后,窦氏定是要失势的,她根本丝毫不把窦氏放在眼里。
平阳长公主及隆虑长公主行礼过后,便带着宫人皆退了下去。
平阳长公主在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着白色素服,显得更为俏丽的苏碧曦。
王太后抬手止住几人的叩拜,径自看向刘彻,“彘儿,你来此,可是要答应阿母的几个请求?”
刘彻容色冷凝,目中透出寒意,“儿子今日与魏其侯,文君前来,是有一些话要与母亲商谈。”
“你带魏其侯来,我倒是懂的。那你带这个半路出家的宗室女,是来给我们煮茶的吗?”王太后讥讽地看了一眼苏碧曦,冷笑出口。
“臣女确是来给诸位煮茶添水的”苏碧曦不动声色,柔柔地笑了笑,却是指了指内室的幔帐,“只是不知武安侯隐于此,见陛下而不跪,又是所为何事呢?”
刘彻跟窦婴皆吃了一惊,他们都未曾察觉到内室之中还有人在,不想田蚡竟然藏于此。
王太后见被戳穿,却没有丝毫难堪,头发都不曾动一下,“田蚡,你既是要拜见陛下,便出来吧。”
幔帐被一层层拂开,同样身着白色素服的田蚡从内室走了出来,不慌不忙,举止从容地向刘彻行叩拜大礼,“臣田蚡见过陛下。”
未等刘彻开口,王太后便让田蚡起来,“好了,彘儿,既然人都到了,有什么话便说吧。”
“太后容秉,臣女斗胆,为陛下信重,又为窦氏女,愿为陛下及太后居中调停。愿太后能够体谅陛下之意,早日重归于好,乃是汉室之幸,天下之幸”苏碧曦躬身,柔声道来,“太后料想,也是愿今日之危局,能够早日平顺渡过的。”
王太后自是知晓苏碧曦如今受刘彻宠幸,便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放在案几上,“那是自然,汉室江山平顺,吾纵万死也是愿意的。不知文锦有何良策,可说与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