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之治不过几十载,中间还经历了七王之乱,窦氏干政,刘彻真正掌握朝政尚不到半载,朝政军权皆为控在手中。
只怕他作为汉室天子,此刻下达攻打匈奴的命令,当朝武官无几人站出来请战就罢了,甚至连赞同开战之人都为数不多。
再者,战者,士兵,将军,粮草,马匹,乃至道路交通,军需用品等等,皆是需要筹备多时的。
匈奴远在关外,补给线极长,所需财力物力不可胜计。
在汉室根本没有任何开战准备之时,即便是一心想要抗击匈奴的刘彻,也不得不承认,此刻只能跟匈奴和亲。
即便匈奴转身就会撕毁合约,他们也得认下。
不够强大,便要挨打,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
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如今汉室势不如匈奴,就必须静待时机,积蓄实力。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别的且不说,要从富庶的中原运粮前往边关,至少需要两月之数。
战场之瞬息万变,以如此的补给速度,如何能够打得了战?
与匈奴之战,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打完的。
粮草的储备,财帛的积蓄,都必须筹划在开战之前。
乃至于鼓励生育,允许寡妇再嫁,抚恤孤独之人,赡养鳏寡,训练兵士,都是需要时间的。
在未曾做好周全准备之下,不说刘彻能否上令下达,单说因为缺乏补给,没有良马及将帅统领,会枉死多少将士?
任何一个将士的死去,都是汉室的莫大损失,更遑论一战失利,死的绝不会是几个人,而是成百上千的人。
一个成年男丁对于一个家来说,就是那个家的命。
一旦失去了,就是毁了整个家。
而一个男丁长成,至少需要十几年。
汉室有多少个十几年,能够征集这么多将士?
古往今来,每一个帝王的一个重要功绩,便是其治下的人口之数。
倘若一个帝王使得人口增加,便是一项政绩;如若使得人口减少,无论有没有天灾**,都是这个帝王的德行有失。
农耕文明之下,百人以上的争斗便能算得上是战争。
汉室与匈奴争斗至今,从未取得过千人以上战争的胜利。
从将领到天子,都对于发起跟匈奴的大规模战争,心中都有极大的顾虑。
在这个时候,继续跟匈奴的和亲,就是一个合理的处置了。
因此,牺牲一个宫人和陪嫁奴婢,即便再搭上一些财帛珠宝,相对于此时开战来说,已经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牺牲了。
在上位者来看,和亲公主及其陪媵的性命,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苏碧曦作为一个接受现代平等人权思想的人,对此就算是不认同,也无法反驳这样的处置。
女子一向是政治的牺牲品,这是自古以来从未变过的事实。
而在政治上,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被他人玩弄操控,更是无法避免的。
王太后闻言,眼中的怒意便少了一些,唯有脸色依然冷凝,即便殿中插有数枝幽然绽放之寒梅,每一朵都芬芳吐蕊,红得炫目,也不能让她的神色缓和下来。
田蚡伸手给王太后取了一个新的茶盏,给她倒上了新的茶,换了新的手炉,劝道:“阿姊,陛下与翁主自然识得大体,自然不会忤逆犯上。毕竟太皇太后薨逝,诸侯王皆进长安奔丧……”
苏碧曦坐在下首,听见田蚡这句话,心中便是冷笑。
刘彻践祚以来,汉室外有外敌,内有诸侯作乱,外戚干政,诚属内忧外患之时。
尽管太皇太后故去,刘彻能够真正御宇,但收复朝政军权,招揽人心,又岂是须臾能够为之的。
王太后选在诸侯王皆在长安奔丧,权势交迭之际发难,挑的不可谓不是一个好时候。
今日刘彻敢违逆王太后之命,让王太后有损,明日便有御史敢在承明殿一头撞死,告刘彻大不孝。
文臣死谏。
有的是希望能够一死能够青史留名的人。
可是一旦真得有人这么做了,那留下千古骂名的便是刘彻。
即便是天子,也是不能不顾及朝臣的。
天子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必须依靠臣子来统治天下。
田蚡此时说这句话,便是在提醒刘彻,刘彻远不是大权独揽,天下一心的天子,而且答应对匈奴和亲,还远远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第150章
苏碧曦跟刘彻自然也明白,以王氏和田氏的谋算,自然不是应下和亲便能满足的,何况要的是宫权,等于铲除了王太后的一支臂膀。
刘彻把宫权收回手里,是绝不会还回去的。
殿外的寒冷瑟瑟作响,室内尽管安置了火盆,一向畏寒的苏碧曦仍是冻得脸色发白。
刘彻从自己位子上起来,到外室再拿来了一个手炉,自己也坐到苏碧曦的身边。
苏碧曦对他笑了笑,伸手悄悄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臣听闻,修成君有一女,端庄贤淑,谨慎居心,而淮南王有意为世子求取,实乃天赐良缘”魏其侯自然也是明白田蚡此话的用意,接话道,“陛下有意为二人赐婚,让二人在太皇太后孝期后完婚。”
王太后脸色又好看了一分。
虽然阿碧的亲事不用刘彻允许,但是一旦刘彻阻挠,便也是一桩麻烦。
何况淮南王始终是诸侯王,王世子婚娶,乃是需要呈报天子的。
“如此,我便代阿碧谢过她舅父了。”王太后从容地理了理腰间的宫绦,漫不经心地道。
她既然敢在此时向刘彻发难,便想过事情的最坏结局是什么。
如今刘彻对她的退让,不过是些小恩小惠,都是她身为刘彻生母应该得的。
她养大了刘彻,刘彻孝顺她,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武安侯原配早逝,实是福薄”苏碧曦敛眉,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来,“陛下身为武安侯之外甥,有意为武安侯求燕王之嫡女。孝期过后,令列侯及皇族都去观礼。”
燕王封地富庶,国富民强,乃是燕敬王刘泽之孙,在位已久,根基深厚,又十分宠爱自己的女儿。能够跟燕王联姻,实在是一份很好的亲事了。
王太后跟田蚡都对此满意,面上的不虞都褪了些许。
苏碧曦再拿出备下的三辅黄图,与魏其侯将图打开,指着瓠子以南,黄河南岸的地界,“殿下及武安侯为了汉室江山,献出自己封地,陛下身为人子,如何能够不领情?此间此界,不下于太后之封地,以此为二位采邑,殿下以为如何?”
图上勾勒的地界已经大大多出之前的地界,王太后岂有不满意的?
看来刘彻虽然被这个女郎迷了心,还不算太糊涂。
王太后看了将苏碧曦手握在手心,给她取暖的刘彻一眼,沉声道:“陛下既有新宠,我一贯看陈阿娇不好,欲罢了她的皇后。陛下想是会同意吧?”
王太后前日既然当众给馆陶大长公主和陈阿娇难堪,今日之要求便不算突然,刘彻也早有打算。
陈阿娇心思人品,皆不能为汉室皇后。
只是她毕竟跟他一起长大,且陪伴他多年,姑母为他践祚出力良多,他自是要善待的。
他如今又有了君儿,自然不能再让陈阿娇占着他嫡妻的名分。
刘彻点头,淡道:“太皇太后孝期后,朕会将她迁入长门宫。”
汉室皇后应居于椒房殿,而长门宫是馆陶大长公主为刘彻修建的一所别宫。
长门宫虽然富丽堂皇,雍容华贵,但毕竟只是一处别宫。把汉室皇后迁入长门宫,就是要废后的意思了。
尽管是待在还算不错的长门宫,对于陈阿娇来说,恐怕也是生不如死吧。
刘彻说完后便不再言语,殿内忽然安静地针落可闻。
静得让人恐慌。
田蚡坐在原地,无端端觉得今日竟是冷得出奇,身子竟然微微发颤。
窦婴忽然站起身来,施施然向王太后行了一个大礼,复又端肃跪坐,凛然道:“太后近日举动,有违法度,有伤国体。今臣以汉室安危,天下兴亡计,求情太后日后不得干政,以免再酿成诸吕之祸!”
王太后一下把面前的案几推翻,几乎在嘶喊,指着窦婴破口大骂,“窦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除了我王氏,你窦氏就可以重新起复吗?我告诉你,你做梦。陛下厌恶外戚,我王氏是外戚,你窦氏莫非就不是了吗?那个老东西已经死了,你们的靠山已经死了!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靠着老东西,权倾天下的丞相魏其侯吗?你以为陛下现在捧着你,让你跟我王氏斗,是真得要用你窦氏吗?他不过是想岸边独坐,得享渔翁之利!”
“刘彻!”
王太后猛地站起,眼珠凸起,面容扭曲,青白的脸上青筋直冒,看着窦婴的目光就像是想把他给吃了一样可怖,“你就是这样纵着外人来欺辱你的阿母,你就是想用窦氏而不用王氏,你就是要给这个贱婢权势而不肯看顾你的母族,你这是大逆不道!我生下你三个姐姐方才有你,几乎是踩在刀刃上把你养大,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