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三鲤从口袋里拿出几块大洋,放在他掌心。
“这是给你们的零花钱,由你掌管,小白需要什么可以给他买,你需要什么也可以买。”
她柔软的手指划过他的皮肤,带着熟悉的淡淡香味,似乎从来都不曾变过。
顾小楼握紧手,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为了证明这句话,接下来几天他格外卖力。小白的一日三餐由他承包了,精打细算地买来几身新衣服,每天都洗澡水必定是调好温度端上去,洗完又亲手端下来,夜里偷偷溜进去给他盖被子,就怕他生病,荣三鲤说他不尽心。包括那只猴子也一起喂,还给它买香蕉吃。
小白很小爹娘就死了,先要了几年饭,后又被人抓进马戏团里,从来没有人这么贴心地照顾过他,还是之前揍过他的。
最初两天他受宠若惊,东西不敢多吃,水不敢多喝。后来看不像有诈,渐渐的就大胆起来,甚至指挥顾小楼给他买水果糖。
顾小楼任劳任怨地当了几天保姆,一日给他端洗澡水时,忽然觉得……不对啊!
三鲤只让他照顾他管教他,又没说把他当皇帝对待,凭什么?这小子挨完揍依旧生龙活虎,皮实得很,不能让他蹬鼻子上脸。
想明白后,他下了楼,把水倒回水缸里,做自己的事去了。
小白在房间里等半天也不见来,以为他忘了,让小鬼下去提醒他。
小鬼找到顾小楼,把他拽向后院,要他打水。顾小楼推开它的爪子,它继续拽。再推,再拽。
最后猴脾气犯了,一爪子拍到顾小楼的脸上,把他抓出几道浅浅的血口子,破了相。
这下顾小楼怒了,去街上抱回那只曾问他讨过食的流浪狗,喂它吃饱,让它去咬那只该死的猴子。
一猴一狗从二楼追到一楼,又从一楼追到后院,堪称鸡飞狗跳,热闹无比。
食客们当做马戏看,荣三鲤则哭笑不得,心里还隐隐藏着一股担忧。
酒楼的生意稳了,她想要的人也留住了,霍初霄却许多天都没露过面,是已经放弃她了,还是另有打算?
她掐指算算日子,五月廿四,与她离开平州时给自己定下的日期越来越近。
两个男孩陡然变成兄弟,性格需要磨合,必定要闹一段时间。
她不打算管,任由他们闹去,换上一件月白色绣银色暗花的改良款旗袍,挎着包,去街上找卖洋货的店老板,问问他冰柜打听到了没有。
老板表示还在问,要是一时买不到,急着用冰,他可以介绍一个开冰窖的,定期给她送冰去。
荣三鲤谢过他,走出门,路过算命摊子时,拐子张把她喊住。
“荣老板,要不要算个命?今天我还没开张,帮忙做个生意吧。”
拐子张自从上次常家客栈闹鬼的事后,终于在永乐街上有了点存在感。不过这里客流量一向不怎么大,全靠生活在附近的百姓撑着。没有人家里闹鬼,至多闲来无事时找他算个命,生了孩子取个名,每日赚点糊口钱罢了。
“好啊。”荣三鲤点点头,在他面前唯一的凳子坐下,问:“怎么算?”
“荣老板想算姻缘还是其他?”
拐子张取出几块写了字的小木牌放在她面前。
荣三鲤垂眸,只见那些牌子上的字赫然连成一句话——陈已知悉,加快进程。
这些天霍初霄总不露面,莫非就是因为这件事?
她微微一笑,随手捡了块丢到他面前,悠悠地说:“何以解忧,唯有暴富,做生意的没一个不想发财,你还是给我算算财运吧。”
拐子张颔首,拿起牌子随便扫了眼,就悉数扫入桌下的布袋子里,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套看模样就很廉价的笔墨纸砚,再次摆到她面前。
“算财运可是件麻烦事,荣老板,来测个字吧。”
街上人来人往,偶尔有人朝他们看一眼,没怎么关注。
荣三鲤将毛笔蘸满墨汁,提笔悬在纸上问:“写几个?”
拐子张道:“写得越多,测得越准。荣老板第一次光顾,又是如此美丽的女郎,令我这里蓬荜生辉。无论你写几个字,我都按一个字收钱。”
荣三鲤偏偏头,嘴角含笑。
“那就多谢张先生了。”
她挥毫泼墨,一气写了二三十个字,整整齐齐的两行,都是无比端正的瘦金体,笔锋劲痩,很有力量。
拐子张啧啧称赞,“荣老板的字原来写得这么好,怕是整条街也找不出第二位了……诶,你的牌匾就是自己写的吧?”
荣三鲤放下笔,颇为谦虚地说:“雕虫小技罢了,我天赋一般,做不来学问,唯独字上下了点苦功夫。”
拐子张拿起那张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摸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几根胡须说:“这么多字,要仔细卜算才行。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我带回家去,待明日得出结果,再来告诉荣老板?”
“好啊,我先把钱付了吧,免得明天事多忘了,多少钱?”
“五十文。”
荣三鲤付了账,拿着包站起身,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什么也没说,客客气气地走了。
拐子张说是明日给结果,却莫名消失了好几天,据与他熟悉的人说,他那一夜染了风寒,这些天都躺在床上起不来,想算命得等等。
过了大概快两周,拐子张终于现身了,大热天的穿着一件薄棉衣,的确有点大病初愈的意思。
他亲自把卜算结果送到锦鲤楼去,荣三鲤拿回房间看了,出来后没说什么,去街上的洋货店里花钱打了个电话,大约二十分钟后回来,对在算账的顾小楼交待:“今晚你得跟我熬个夜,咱们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接受报社记者采访。”
荣三鲤的话让顾小楼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照她的交待做了,当晚帮她收拾酒楼,试验了几道新菜,忙到夜里两点才睡着。
翌日上午,一辆贴着报社标志的小汽车开到锦鲤楼外,下来一位摄影师,与一位拿着纸笔西装革履的记者。
荣三鲤早已起床,收拾打扮好,穿一件淡蓝色的印花海派旗袍,凹凸有致的身躯被薄薄的布料包裹着,脸上化了稍浓的妆,一双本就清澈灵动的桃花眼被眼线描得盼顾生辉,嘴唇嫣红,秀发则烫成了最时髦的爱司头,漂亮得宛如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记者昨天亲自接了她的电话,就觉得这声音对于一个酒楼老板来说,未免太年轻。
今天一见,惊艳得不得了,口中蹦出许多溢美之词,又问她全名叫什么。
她如实回答。对方猛地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督军的红颜知己对不对?”
荣三鲤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把他们迎进去,接受预定的采访。
对面三楼悄悄地打开了窗,黄润芝露出一双眼睛,嫉妒得咬牙切齿。
马戏团走了,客栈生意毫无起色,她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买新衣服,有多久没去打牌。
可人家呢?竟然要上报纸了!
记者是自费请来的,具体要采访哪些问题,荣三鲤昨夜入睡前已经拟好了稿子。
她拿给记者,对方没兴趣,兴奋地问:“我可以采访你跟督军的感情问题吗?不用你自费,报社免费刊登,头条!还可以给你稿费呢!”
荣三鲤拒绝,坚持要求按照约定好的来。
对方十分惋惜,对着稿子开始了采访,地点位于锦鲤楼的包间。
采访完毕,摄影师在墙上挂了一块画满黑白山水画的背景布,让荣三鲤端坐在正中间,拍了一张附在采访内容旁边一同刊登的照片。
照片需要几日后冲洗出来才能看得到效果,采访稿也需要时间定稿。因此结束采访后荣三鲤就送他们出门,反复叮嘱,只宣传锦鲤楼就好,不要提及她与霍初霄的关系。
记者离去,荣三鲤站在门边看着车影消失在人流中,感觉天气闷热,用手扇了扇风,准备回后院把妆给洗了。
打水洗脸时,顾小楼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背后,盯着她看。
荣三鲤在平州时,因有个爱美的二姐,总拉她去逛街,用得都是最好的化妆品。比如当年最流行的桑梓红唇膏、英国泊来的卸妆膏、最贵的香水,穿高跟鞋去西餐店吃冰淇淋,吃奶油蛋糕,看电影、跳舞,只要手袋里还有钱,就能快活一整天。
平州的名媛小姐们极力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活出最时髦的人生,恨不得在家都讲西洋话。
东阴大军入城,打破了所有人的美梦,连续几年战乱,有钱人早就收拾金银细软出逃。即使之后陈闲庭将平州夺回,又开始繁华热闹起来,也不是当年的盛世光景。
离开平州时,卸妆膏连同那些好看却无用的东西被留在已经不姓荣的荣府,到锦州后,荣三鲤去洋货店里问了,只买得一块香皂,聊胜于无。
此时她满脸泡沫、满手泡沫,回头打水清洗时,从泡泡中窥见一个人影,惊呼了声。
顾小楼忙说:“是我。”
“你怎么不出声,想吓死我?”
“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何突然想到要登报宣传酒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