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老板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体型比常鲁易春风得意时更臃肿,顶着个油光锃亮的大光头,表情十分不悦。
至于当事人小男孩,很苦逼地趴在长凳上,被扒了裤子,屁股已然被打成了青紫色,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荣老板,你怎么来了?”
常鲁易率先开口问。
荣三鲤笑吟吟地走过去,“我听说你们这儿闹贼了,特地过来看看。怎样,没丢什么贵重东西吧?”
黄润芝还惦记着上次儿子被她揍的事,阴阳怪气地说:“丢了又如何?荣老板,我们家最近风水不好,你可得离远点,小心跟着一起倒霉呀。”
“常太太这话说的,我们在一条街上做生意,何必计较那么多?就该跟家人一样互相帮助,锦鲤楼刚开张的时候,你不就这么对我说的吗?”
荣三鲤看向常鲁易,再次问:“常老板,丢得东西不多吧?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个贼?”
常鲁易冷冷道:“年纪小小就偷鸡摸狗,还偷到我常鲁易头上,得好好教训一番长点记性才行,这事刘老板也答应了的,对吧?”
马戏团老板点点头,态度随意得就像对待一条狗,毫无怜悯之情。
“这些狗东西到哪儿都偷,丢我脸,常老板看着办,给他留口气就行。”
小男孩已经被打得脸色发青,闻言表情更加悲痛,认命地咬住袖子,看样子是想硬抗。
常鲁易说完又要动手,荣三鲤忽然说:“当初小楼的事上我卖了你一个面子,常老板,你今天是不是也该卖我一个面子?”
第29章
一群人不理解地看向她,包括小男孩都忍痛回过了头。
常鲁易问:“难不成你想救他?荣老板,我记得你跟他毫无瓜葛吧,何必来这么一遭?还是说……你身为女人的怜悯心犯了,想做件好事?”
后面半句话已然带上淡淡的嘲意,荣三鲤不慌不忙,镇定地说:“同情自然是同情的,不过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与这位小兄弟说。那日我在看他表演时,偶然听说他的老家与我一位远嫁的姐姐是一个地方的,想问问那里的情况,还望常老板行个方便,各让一步才好。”
常鲁易踌躇起来,黄润芝不信世间真有如此巧合的事,走到丈夫身旁,看着荣三鲤问:“你那位姐姐是嫁到什么地方去了?”
荣三鲤道:“津城。”
“你胡说,根本没有什么姐姐!他们是从川州来的!”
黄润芝抓住漏洞,声音尖锐得快冲出屋顶,压抑已久的郁闷之气终于找到机会发泄,一边喊一边眼睛都红了。
荣三鲤没解释,看向马戏团老板。
老板自她进来后就一直在观察她,看她衣着得体,说话稳重,在夫妻二人面前不卑不亢,加之住了这么些天,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她的传闻,比如她跟督军之间的神秘关系,对她满怀讨好之意,便解释道:“其实太太误会了,我们虽来自川州,这小子的老家却是津城的,的确是同一个地方。”
黄润芝吃瘪,犹如被戳破的祈求,瞬间失去气势。
荣三鲤趁热打铁地说:“我与那姐姐从小关系就好,可惜自她嫁出去以后就断了联系……小兄弟,你可否随我去锦鲤楼坐坐,吃些瓜子点心,跟我说说津城的事呢?也算了我一桩相思之苦。”
小男孩当然乐意,不管去锦鲤楼有没有点心吃,都不用留在这里挨揍,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他刚要穿好裤子站起来,就被常鲁易的大手按住肩膀,后者不悦地说:“我是想卖荣老板面子的,可这小子偷了我的东西,总得给个说法。”
荣三鲤笑笑,对顾小楼使了个眼色,他拿出那几角钱,拍在常鲁易的掌心里。
“买你一屉馒头。”
钱,面子,两边都给齐了。
常鲁易饶是不解气,也再没有理由不放人,把擀面杖一扔让出路。
小男孩怕他们反悔,急急忙忙爬下凳子,一边穿裤子一边躲到荣三鲤背后,看都不敢再看他们。
三人回到锦鲤楼,荣三鲤让顾小楼关上大门,带着小男孩来到后院,问他伤势怎么样。
他此刻心情复杂,既感激她救了自己,又害怕她催债。
再说了,自己之所以偷馒头,还不是为了能尽快还她的钱。
看他这副支支吾吾,不愿说话的模样,荣三鲤在石凳上坐下,美丽的侧脸染上几分冷意。
“你别觉得这次是我害你挨揍的,当初要不是你跑来偷吃的,落不到如今的地步。”
“我……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干偷的……都是因为……”
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捂着皮开肉绽的屁股离她远了一些。
荣三鲤接话道:“是因为师父不给你们饭吃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小男孩面露惊讶,旋即就明白了,心情低落地垂下头,“这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吧?难怪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那样,像看乞丐。”
顾小楼被戳中痛处,忍不住发声。
“乞丐怎么了?”
“怎么了?谁愿意当乞丐呢?但凡家里还有一口吃的,都没人会上街讨饭。我不是乞丐,我有手有脚,还会表演马戏,我能赚钱养活自己。”
顾小楼还要说话,荣三鲤抬手制止,耐着性子看向他。
“别人怎么看你我不管,现在我就问你一句,还想不想留在这个马戏团?”
小男孩茫然地抬起头,“为什么问这个?除了马戏团,我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么?”
荣三鲤道:“我店里一直缺个跑堂的伙计,你要是愿意留下,我就去找你师父赎人。赎身的钱你用工钱还我就行,我每个月付你两块大洋,还包你吃住,保证天天有肉吃,怎么样?”
对方更加费解了,不敢相信她的提议。
“你为什么要帮我赎身?”
他可是才偷过她的东西,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帮忙。
荣三鲤冲他招招手,他犹豫了一会儿,走到她面前。
她捏捏他的细胳膊,又看看底下竹竿似的两条腿,尽管浑身皮肤黝黑,隐约可见几道疤痕,但是身体还算健康,只是瘦得可怜。
猴子小鬼的状况与他差不多,两人就是马戏团的难兄难弟,难怪彼此牵挂,舍不得放弃了。
她收回手,坐直身体道:
“小楼是我的义子,平时我有事外出,他一个人留在酒楼颇为孤独,因此我想给他找个伴,要是你留下,也得认我为干娘。”
小男孩的困惑并未减轻。以两人各自的情况看,认干娘怎么都是他占便宜。
荣三鲤接续道:“另外我对那日的声音很感兴趣,你留下后须得对我如实招来,一个字也不许省略。”
小男孩迟疑了,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忽然问她,“我留下了,我的猴子怎么办?它是师父花钱买的。”
“你想如何处置它?”
他不明说,只坚决道:“我不能离开它,一天见不到它,我就一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荣三鲤托着下巴,笑吟吟地说:“要是你表现得好,我可以一并把它赎回来,养在酒楼里,可要是你表现得不好……”
话说到一半,她没有继续。小男孩往她面前一扑,跪在地上抱住她的小腿,急道:“我一定好好表现,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顾小楼本来只旁观,见他如此放肆,立刻上前拉开他。
小男孩打了个踉跄,跌倒在地,也不恼怒,依旧爬起来跪在荣三鲤面前。
“你要是真的能赎出我跟小鬼,这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七八岁的小孩,说要给她当牛做马,这种感觉可够奇怪的。
但要不是无路可走,在这个年纪,谁不愿意待在父母身边,缠着他们撒娇要钱买零嘴,而是自己在外冒着生命危险赚钱?
荣三鲤同情又庆幸,同情的是他的身世,庆幸的也是他的身世。
倘若没有这么惨的经历,她未必能留下他。
“当牛做马的事以后再说,先看看你的屁股吧,我可不想以后养个跛子当跑堂。”
荣三鲤吩咐道:“小楼,你来帮他看伤。我记得当初从平州带来了一瓶上好的伤药,也拿出来用了吧。”
顾小楼挺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去了,为小男孩上药时黑着一张脸,从头到尾没说话。
小男孩的屁股伤得厉害,却幸好没有伤到神经和骨头,不至于变成跛子,养段日子就能恢复。
上完药,荣三鲤已经想出一个赎身的借口,对着他这样那样的交代一番,才再次来到常家客栈。
马戏团老板已经上楼去了,常鲁易在后院为他们准备饭菜,荣三鲤让顾小楼把他们都叫到大厅,提出赎身。
“原来这位小兄弟与我姐姐也有点远亲,是她丈夫家的人。我们一见如故,舍不得他小小年纪在外东奔西走演出。刘老板,不知你可否将他留在锦州,待来年有机会,我买上几张火车票,带他回老家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亲人。”
刘老板敬重她归敬重,团员却是他的命根子,可以打可以骂,就是不能拱手让人,否则他还靠什么吃饭?
“荣老板,你这样有点强人所难吧?那小子是我花了心思训练的,团里也没人可以代替他的表演,你突然将人带走,岂不是让我的心血都打了水漂?如何来填这笔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