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点点头,欲言又止。
她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很同情他们母子的遭遇,很可怜他?
还是劝他留下来,回到周家?
世事如流水,黎娘早就不在了,周嘉行一个人在苦难中长大,摸爬滚打,尝尽人情冷暖,此时此刻,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九宁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故意装傻提起他的伤心事。
劝他留下就更不必了——虽然九宁必须把他留在身边,但她知道,周嘉行去意已定,不会为她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改变主意。
沉默半晌后,九宁笑了笑,迎着扑面的江风,抖抖手里的鞭子:“二哥,你刚才应该先揍他一顿的。”
周嘉行嘴角轻勾。
他知道九宁这句话发自内心,至少比她刚才那一声娇柔的“二哥”要真诚得多。
很小的时候,他确实这么想过,那时他对整个世界充满恨意,想着等他长大了,回到周家,一定要亲手狠狠揍周百药,让周百药痛哭流涕……
后来慢慢长大,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发愁今天怎么吃饱肚子,怎么筹钱买药,戾气渐渐被日复一日的辛苦奔波磨平。
没有长辈照顾庇佑,他从记事起就不得不承担起养活母子的全部压力,一次次九死一生,在生死关头,那点恨,太不值一提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嘉行甚至想不起周家,想不起抛弃他的父亲,因为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
他早已未老先衰。
虽然他才十几岁,还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年纪。
那些鲜衣怒马、仗剑走天涯的少年意气,他以前没有机会体会,以后……应该也注定体会不了。
他用不着揍周百药。
周百药最看重自己的名声,当众揭穿他隐瞒多年的旧事,害他颜面扫地,让他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才能真正击溃他。
江风并不大,不过里头像藏了一把把刀子,刮在脸上一阵刺疼。
九宁冷得瑟瑟发抖,展开蜀锦厚披帛围在肩上,抱住双臂,“二哥,你要去哪儿?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周嘉行扭头看她。
她双手抱臂,哆哆嗦嗦着看他,鼻尖冻得发红,双唇轻抿,颊边梨涡轻皱。
一双乌黑发亮的明眸,期待地望着他,目光如林间清晖,似月下流光,盈盈望过来,分外动人。
即使知道她或许不是真心的,也会不由得软了心肠。
她胆子不小,就这么带着两个随从追过来,就不怕他心生歹念报复她?
周嘉行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九娘,回去吧。”
九宁飞快思考,眼珠滴溜溜转一圈,周嘉行带了这么多随从,强行把他抓回去是不可能的,但就这么让他走也不行——他可是她的护身符啊!
周嘉行夹一夹马腹,似要离开。
九宁来不及多想,撒开鞭子,趁他拨转马头、两匹马近在咫尺的时候,小短腿一蹬,张开双手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坐骑的马脖子。
周嘉行没料到她突然扑过来,吓了一跳,瞳孔微微一缩。
九宁一下没抓紧,啊呀一声,眼看就要掉下去。
“哥!”
她不敢逞强,理直气壮地叫周嘉行。
耳畔响起一声轻叹,一双坚实的臂膀伸过来,接住差点摔下马背的她。
一阵天旋地转后,九宁落进一个僵冷的怀抱里。
骏马受惊,发出高亢嘶鸣,高高扬起前蹄。
周嘉行先搂紧九宁,确保她不会摔下去,这才清喝几声安抚住爱驹。
待骏马安静下来,他面色阴沉如水,低头冷斥:
“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语气着实严厉。
九宁嘴巴一瘪,抱紧他的胳膊,嘟囔道:“我的老师都要走了……全忘了……”
反正已经戳破身份,她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周嘉行耍赖皮。
周嘉行剑眉轻拧,平静下来。
“你可以换一个骑射师父。”
九宁在他怀里坐起身子,背对着他,两只小手按在他扯着缰绳的手背上。
“可你是我二哥啊,你和别人不一样。”
只有你才能让系统服软呀!
周嘉行抱着九宁坐好,目光落在她后脑勺上。
她梳了个螺髻,插满珠翠金玉,他不用低头就能感觉到眼前宝气浮动,金光闪闪。
连发髻后面都簪了一把银鎏金迦陵频伽纹插梳。
“你已经有哥哥了。”
他淡淡道,低头,拨开九宁的手。
九宁没有回头,屏气凝神,使出全身力气紧紧按着他的手背,不让他动。
她这点小力气自然不是周嘉行的对手,他根本没使劲儿,双臂牢牢压制住她的动作,左手轻轻一拨就把她的双手攥住了。
九宁试着挣了几下。
周嘉行拥着她,下巴蹭过她的螺髻,皱了皱眉,“别动。”
左手攥着她不让她动,翻身下马,空着的右手勾住她坐骑的缰绳,让她的马靠近,然后把她抱起来送回马背上。
他把缰绳塞回九宁手里,“回去。”
九宁不甘心地瞥一眼他的胳膊,看着瘦,力气怎么这么大?
“二哥……我才知道你是我哥哥,你就要走了。”她挤出两滴眼泪,抖抖袖子,摸出一只香囊,“这里头有几块金饼,你拿着傍身吧。”
周嘉行嘴角轻扯,没接香囊。
“不必了。”
九宁知道他不缺钱,香囊塞回去,一连声问:“二哥,你以后要去哪儿?你要去参军吗?我以后怎么才能打听到你?”
周嘉行翻身上了马背。
九宁追着他问,“如果你要投身行伍,为什么不跟着阿翁呢?外面兵荒马乱的,当兵太辛苦了,万一你受伤了,谁照顾你?还不如回来帮阿翁。阿翁很喜欢你,夸你是个人才,阿翁还说要教你阵法,你都当上校尉了,就这么走了,多可惜……”
她啰啰嗦嗦,一张嘴就停不下来。
周嘉行可能被吵烦了,叹口气,“我不会参军。”
九宁愣住了。
周嘉行不想参军?
怎么可能!他不是在军中崭露头角、逐步收服人心的么?
周嘉行拨转马头,向着渡口驰去,“我是做生意的,出来几个月,现在该回去了。”
他没说什么告别的话,头也不回地驰远了。
九宁怔了怔。
差点忘了,周嘉行一开始确实是跑江湖做买卖的,他甚至当过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他应该没有撒谎,那些跟随他的私兵可能是保护商队安全的护卫。
九宁手挽缰绳,目送周嘉行和他的随从汇合。
刚才那一番发痴试探,她可以确定,周嘉行对她确实没有一丝敌意。
看来,她以前真的多心了。
等一行人上了一艘停靠在岸边的大船,九宁立刻叫来阿三,“你跟着我二哥,用不着跟得太紧,只要打听清楚他在哪里落脚就行。”
阿三应喏。
……
祠堂里,周刺史遣散众人,回到正堂。
灯火幢幢,烛影晃动,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唯有大郎周嘉言和三郎周嘉暄留了下来。
仆人在门外探头探脑,不知道该不该进房伺候。
周嘉暄朝那些长随摇摇头。
阿耶正在气头上,何必让无辜的人进来挨骂。
长随们会意,感激地看周嘉暄一眼,躬身退出去。
周百药踉踉跄跄爬起来,衣襟松垮垮披在身上,披头散发,面容仍旧有几分扭曲,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周嘉言神情有些茫然,还没从刚才的场面缓过神,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周嘉暄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大哥,先送阿耶回房。”
周嘉言干巴巴地答应一声,小心翼翼上前,扶住周百药。
“阿耶,我送您回去。”
周百药双臂颤了一下,没说话。
等周嘉暄搀着周百药出去,周嘉暄示意仆从进来收拾,又走到周刺史面前,一揖,“今天惊扰伯祖父了。”
周刺史看他一眼,“青奴,你准备怎么处理二郎的事?”
周嘉暄抬起头,望向依旧黑沉沉的夜空,道:“伯祖父,他已经走了。”
“走了以后呢?如果他日后又回来了呢?”
周刺史捋一捋长须,问。
“伯祖父,上一辈的事,我无能为力。”周嘉暄垂眸,“二哥是我兄长,父亲有愧于他。如果他愿意回来,我自当以兄长之礼待他。”
周刺史道:“他让你父亲丢尽颜面,不用等到明天,这件事就会传遍江州。你、大郎和九娘也会被人嘲笑。你不恨二郎鲁莽行事,毁了你父亲的名声?”
周嘉暄摇摇头,无奈一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当年种的因,才有如今的果。二哥是可怜人,他没做错。”
很小的时候,周嘉暄敬佩崇拜自己的父亲,父亲虽然不苟言笑,但很疼爱他和大哥,经常带他们去永安寺听俗讲。只要他学业取得进步,父亲就会骄傲地在亲族们面前显摆——虽然那会让他觉得尴尬。
长大几岁,周嘉暄慢慢发现父亲也有缺点。
再后来,他明白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他小时候以为的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