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南方的钱氏、朱慈……都只有称王的勇气,还不敢自立为帝。
只要啃下最难啃的骨头李元宗,统一中原,南方诸节镇必定上表臣服。
李昭有些走神。
这些年,他做了什么?
他想保李曦,保长安。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保住。
他掩下心头凄惶,冷静地道:“周使君已然大权在握,即使不拥立九娘,照样可以一统中原。”
周嘉行道:“不错。”
他抬起头。
“不过那样的话,太慢了。而且前朝、新朝牵扯不清,朝政动荡,南方节镇不会轻易顺服,契丹可能趁虚而入。”
李昭诧异地抬起眼帘。
他没想到,周嘉行这个底层长大,并未受过诗书熏陶、世家系统培育的昆奴之后竟然能考虑到这么多。
打天下容易,守江山难。尤其在现在的乱世,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谁也不能保证谁能笑到最后。
大部分草莽出身的军阀根本不懂怎么治理一方,他们凭武力风光一时、不可一世,醉生梦死,固步自封,然后在一场或几场溃败后迅速被其他军阀取代,下场就如丧家之犬。
周嘉行年轻气盛,但他没有被眼前的胜利绊住脚步,已经想到新朝建立以后可能出现的难题。
李昭觉得不可置信,“仅仅只因为这个,周使君就愿意拥立九娘?”
周嘉行眉眼低垂,“这是其中一个缘由。”
他可以扶持一个傀儡,娶九宁,然后以驸马的身份讨伐其他节镇,等四海皆服时,再让傀儡禅位于自己,改朝换代。
如果不是顾忌九宁,他不会心慈手软,会直接除去所有威胁。
但是崭新的王朝根基不稳,其他节镇表面上服从,私底下还是会阳奉阴违,一旦他出什么意外,势必分崩离析。
现在九宁是长公主,他要留下她,要考虑得更长远,为什么不换一条更快捷更好走的路?
用一种更平和的法子完成新旧两朝的更替,对双方来说,都利大于弊。
“九宁继位占了大义,可以省去很多麻烦,百姓也可以早日迎来太平。”周嘉行手指点点舆图,字字铿锵,“三年之内,我可以平定中原。”
李昭知道周嘉行并不是夸口说白话。
李元宗年老,诸子不成器,这一次他连老将樊进都拍出来了,还半路伏击,可见他有多急着除去周嘉行,这正好说明李元宗患病的传言不是无中生有。
空穴来风,事必有因。
周嘉行确实可以在三年内平定中原。
九宁为帝,周嘉行扛起新王朝需要的威势,天下太平,民间恢复生产,从上到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就算自己见不到盛世再临的那一天,也能看到盛世重现的曙光!
李昭薄唇轻抿,仿佛能听见血液在四肢间奔涌呼啸的声音。
他需要迅速做出决断。
这也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展开的舆图上。
“为什么不杀我?”
周嘉行淡淡道:“九宁和我说过,雍王是顾大局的人。”
李昭垂下眼睑:“周使君可有想过,你放弃的是什么?你能保证将来不会反悔?”
拱手河山,以江山为聘,他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吗?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生生和位列九五至尊擦肩而过?
要是将来九宁有了野心,不愿被他掣肘,和他反目,他能甘心吗?
周嘉行神情不变,坐姿端正,“雍王是皇族之人,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视江山为李家之物。我和雍王不同,我出身微贱,知道在乱世苟活是什么滋味。江山在我眼中,是一代代人。雍王可知道民间百姓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李昭一愣。
周嘉行接着道:“在百姓眼里,谁当皇帝都是一样的。皇帝可以姓李,也可以姓王,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子。只要这个皇帝能够让所有人过上太平日子。雍王这些年为李家奔走。而我,为权,为抱负,为早日结束乱世。”
身为乱世男儿,既然风云际会,那自当逐鹿其中。至于最后能不能当皇帝,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说完,站起身。
李昭脸色越来越白,呼吸急促。
周嘉行停住脚步,背对着他,道:“雍王谨记,继位的人必须是九宁,否则我必杀之。”
继位不会改变他掌权的事实。
没有她的话,他不在乎多费点周折去改朝换代。
李昭目送他走远,呆呆地坐在书案前,望着那份舆图,眼神晦暗。
……
周嘉行走出内室不久,两名亲兵快步穿过回廊,走到他身后,送上一份诏书。
“郎主,雍王写下他的名字了。”
……
大臣们被陆续放出。
他们相顾无言,也不知道今天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好还是坏。
一道清瘦身影杵在殿门前,挡住众人的道路。
卢公神情骤变,不顾老迈之躯,疾步走到那人身边。
其他大臣也反应过来,瞠目结舌,愣了好一阵后,悲喜交加,围到他身边。
“大王!您还活着!”
几个大臣眼圈微红,低头擦擦眼睛。
卢公满脸是笑,望着李昭,心中五味杂陈。
周嘉行居然没有杀死李昭,而且还放他和他们这群老臣见面。
李昭和众位大臣见礼,目光一一在众人脸上扫过,迎着众人或疑惑或意味深长或暗暗警告的眼神,道:“先帝已逝,该准备新君继位了。”
众人愕然。
卢公眼睛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昭。
李昭坦然回望,吩咐亲随:“请太后、公主们移居离宫。”
卢公顾不上惊诧,皱眉道:“此时要太后移宫,是不是太急了?”
李昭摇摇头。
周嘉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只有他和九宁的血脉能继承他打下的江山,其他人不必去想利用九宁的身份图谋什么,他不会允许。
……
夜幕下的大明宫,灯火通明,隐约有哀乐声。
周嘉行缓步走进长廊。
门口侍立的亲兵小声道:“郎主,公主等您等了一个多时辰。”
周嘉行眼帘抬起,站在原地出了一会神,示意众人退下。
亲兵躬身退出,走到长廊另一头戍守。
寝宫内室灯火稍暗一些,周嘉行拨开幔帐往里走,目光落到朦胧烛光笼罩住的卧榻上,脚步顿住了。
九宁倚着隐囊,侧身半卧,一头浓密乌发洒满半张卧榻,眼睫交错,正在酣睡,面前书案上一堆摊开的信报、书信和卷册。
睡着也好,没法和他发脾气,不会偷偷摸摸带着侍女逃之夭夭。
周嘉行慢慢朝九宁走过去,坐下,手撑在她身侧,俯身看她。
自从她再回到他身边开始,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分歧,她没有再用消失这种办法来表达她的怒气。
生气了会直接告诉他,会和他发牢骚,倒是高兴害羞的时候会别扭。
她眉心微蹙,娇艳脸庞在烛光中散发出淡淡的光泽,肤如凝脂,松散的衣襟间透出淡淡幽香。
周嘉行靠得更近了些。
九宁似有所觉,嘴唇微微张开,发出几声轻哼,慢慢睁开眼睛。
夜风从罅隙吹进来,珠帘轻轻晃动,烛火摇曳,满室光影潋滟流动。
那双睡意朦胧的眼眸,带了几分迷蒙之意,如笼了薄雾的汪汪秋水。
周嘉行忽然按住九宁的手,低头吻她。
九宁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嗯嗯啊啊想出声,嘴巴被堵住了。
他冰凉的手捏着她的下巴,身上也一股湿冷凉气,唇舌却是火热的,霸道的,缠住她的,不停吮吻。
九宁头脑一片空白,被他带着整个人躺进他怀中,轻轻战栗。
良久,周嘉行放开她,气息粗重,炙热的眼神像带了力道一样落在她脸上,烧得她头昏脑涨的。
她平躺着,一时有点发懵,片刻后,猛地清醒过来,拽住周嘉行的胳膊。
“二哥……”
周嘉行眸色更深。
出声之后才知道自己这会儿的声音有多娇嫩,九宁赶紧清清嗓子,坐起身,手还拽着周嘉行的袖子,“李昭答应了?”
她衣襟散乱,墨黑发丝垂落下来,双颊像抹了胭脂一样,透出几分嫣红,眼睛水汪汪的,还带了几分水润,神色却一本正经。
周嘉行盯着她,点点头。
他拿出诏书,放在书案上,展开给她看。
九宁随手挽起长发,凑到书案前看完诏书,叹口气,“你就不怕我嫌累不答应呀?”
闲话家常的语气,就好像摆在她面前的不是继位诏书,只是一份普通的账单。
周嘉行看着她,确定她没有发怒的迹象,沉默半晌后,道:“不会累着你。”
朝政的事有大臣操心,他主持改革,她会很清闲。
说完,又补充一句,“你还是……”
不等他说完,九宁扑哧一声笑了,手指点着那份诏书,学着他的样子,拖长声音道:“我晓得,朝政还是在你的掌控中,我还是得听你的,是不是?”
说完,满不在乎地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