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哪一个可能,节镇们都喜闻乐见,他们乐得看周嘉行和李元宗两败俱伤。
周嘉行这边就没这么轻松了,他已经分派部将去各地驻防,要他们随时注意河东军的动向,一旦战火燃起,还得防备其他节镇趁火打劫。
部将们垂手站在书案前,听周嘉行沉声吩咐,见他脸上神情淡然,依旧沉着镇定,焦躁的情绪略微缓解了些。
敲门声响起,亲兵快步走进屋,抱拳,小声道:“贵主来了。”
周嘉行还没说什么,部将们对视一眼,识趣地告退出去。
九宁站在门边,一袭织金窄袖锦袍,唇角微翘,朝走出来的部将们微笑致意。
部将们不敢直视她,恭敬行礼,各自散去。
九宁接过仆从手里的托盘,走进屋,站在书案前。
刚露出踌躇表情,周嘉行已经推开堆叠的绢帛,空出一块地方,让她放下托盘。
“这个好吃。”
周嘉行看她一眼,平静中透出几分淡淡的笑意,嗯一声,倒了杯茶给她。
两人对坐着,一边商量行程中的布置,一边分食一盘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煎饼,咬到酥脆的地方,嘎嘣嘎嘣响。
九宁先吃完,洗手,扫一眼书案,发现所有信报都叠起来了。
以前她过来的时候信报、绢帛、舆图全是摊开的。
她随手拿起一份战报,问低头吃饼的周嘉行,“二哥,我能看吗?”
周嘉行抬起眼帘,看了看她手里的战报,咽下嘴里的煎饼,点点头。
九宁只是确定一下,随意扫几眼就放下了,看着被周嘉行扫到一边去的堆成小山包的各地密信,道,“二哥,李司空是不是要攻打徐州?徐州那边是谁驻守?要不要增派兵力?现在长安那边不是最紧要的,要不我自己回去,你先去徐州……”
话还没说完,一道凉凉的眸光扫过她。
周嘉行目光明锐,轻柔地、又不容拒绝地拽住她的手,“我答应过你,等你处理好江州的事。现在我们离开江州了,以后你不要离我太远。”
话外之意,如果他要去徐州,那么九宁也得跟着。
不跟也得跟。
九宁挑挑眉,道:“好吧,别误事就行。”
停顿一下,声音刻意拖长。
“不会误事,对吧?”
周嘉行知道她现在一点都不惧自己,沉默了一会儿,道:“用不着回徐州,李司空不会主动挑起战事。”
“那就好。”
九宁手腕一翻,反扣住周嘉行的手,拍拍他手背。
“好了,早点歇息。”
她起身出去了。
周嘉行望着她的背影,等她走远,从堆叠的信报中抽出两份,放在烛火上烧了。
信报转眼间便化为灰烬。
……
第二天凌晨,九宁是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的。
她揉揉眼睛,刚坐起身,侍女掀开帐子,小声道:“船已经靠岸,郎主领兵下船去了。”
九宁披衣下床,余光看见船舱外的草丛里一片密密麻麻的火光,四面八方隐约有喊杀声,登时惊醒,“出了什么事?”
侍女不慌不忙解释道:“有人乘坐小船在江边伏击,郎主命令大船靠岸。”
过了一会儿,又道,“差不多半个多时辰了,听校尉说他们大概有两千多人,郎主已经一箭射杀他们的头目。”
天还没亮,屋中烛火昏黄,九宁裹紧斗篷,揉揉眉心。
她最近都没有再做梦了,一睡就是到天亮。遇到伏击,周嘉行率军迎敌,她居然到这会儿才醒。
“又是流民?还是地方军?”
侍女也不大清楚,斟了杯茶给九宁,说:“好像是地方军。”
九宁坐下喝茶。
……
她打出长公主的旗号,又有周嘉行在一旁同行,数万队伍浩浩荡荡北上,所经之处,地方节镇无不闻风丧胆。
势力弱小的地方节镇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得知他们的队伍抵达,亲自相迎,以示交好之意。
对于这些识时务的人,九宁通通予以正式任命。
当地官员个个都是人精。身处乱世,弱小也有弱小的做法,比如像他们这样没有强大军力但又能占领一方的豪强。他们习惯当墙头草,谁实力强就讨好谁,反正管理地方的是他们,不管听谁的,都威胁不了他们的利益。
九宁没有贸然插手地方事务,只要求他们效忠。
他们当场表示自己绝对忠于朝廷,忠于长公主。
当然也有不屑于她身份的,不仅没有示好,还派兵威胁。
对于这样的刺头,九宁的态度非常明确:不承认我的身份?很好,收拾收拾赶紧挪个地方,否则身首异处。
有周嘉行坐镇,他们顺利收复荆州、横扫汉江平原,沿途州县都已经臣服于他们。
有时候也会遇到一点小麻烦,不过问题不大。
杀一批,收服一批,打压一批,然后故意优待一部分人,让他们被其他人视为眼中钉,不得不忠心于自己,这么一路走来,经过的州县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不服帖的已经换了主人。
……
这一路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战事多了,大部分是他们主动征讨对方,九宁已经习惯半夜醒来时被告知周嘉行带兵抢地盘去了。
一杯茶刚喝完,岸边传来高昂的欢呼声。
九宁戴一顶毡帽,登上甲板,眺望远处。
大战过后,空气里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火把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江面,无数破损的船只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起伏。水面黑漆漆的,看不清那一团团暗影是不是死去的士兵,远处江面上还有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九宁没有多看。
亲兵站在她身旁,神情激动,指着那些火焰,道:“刚才周使君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江面上忽然烧起大火,把伏击的船只都烧着了,那火可以在水面上燃烧,还怎么都扑不灭,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发动进攻就被大火挡住了。”
九宁心道周嘉行可能用了火油。
她听炎延说起过,契丹人攻城时用火油猛烧城门,成功攻下不少守备森严的城池。
据说这火油还是一个投降的汉人臣子献给契丹人的。
远处,岸边的士兵还在高声喊着周嘉行战无不胜的名号,火光渐渐汇成两条长线,游龙一般,在浓黑的夜色中腾挪起伏。
队伍最前方,周嘉行一身甲衣,手执长弓,缓缓驰回岸边。火光映照中,线条深刻的脸庞镀了一层暗黄的光,神情模糊。
九宁转身回舱房,让人去叫医士。
周嘉行登上船,撒开长弓,一边撕开甲衣衣襟,一边往里走,看到自己住的船舱里亮起灯烛,眉头轻皱。
亲兵道:“贵主在里面。”
周嘉行站在原地,脱下厚重的甲衣,皱眉问:“谁叫醒她的?”
语气没有发怒的迹象,但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责怪之意。
亲兵小声道:“贵主自己醒的。”
周嘉行脚步一顿,低头,扫一眼身上的袍衫,正想转身去换一套干净的衣裳,门被拉开,九宁走了出来。
周围的亲兵赶紧低头退开。
九宁走到周嘉行面前,仰头看他一眼,“二哥,让医士给你看看,伤在哪儿?”
周嘉行目光陡然变得锋利。
九宁没有躲避,迎着他深沉的目光,眉眼微弯。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医士背着药箱赶了过来。
今晚夜色浓稠,即使点着火把,一人高的草丛里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混乱中周嘉行腹部中了一箭,伤口不深,他自己已经草草处理了。
医士重新给他冲洗伤口、上药。
九宁留了下来。
周嘉行没有问她为什么知道他受伤了,等其他人退出去,道:“回去睡,接下来不会再有伏击了。”
明早弃舟登岸,再走七八天就能到长安了。自凤翔府被九宁收回,京畿附近的州县无比老实,虽然他们也算不上忠心,但绝不会蠢到以区区几千兵力来挑衅他们。除了来自西边的威胁,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不需要担心被路上的其他势力绊住脚步。
九宁看他拿起一份战报看,弯腰凑近了些,细看他的脸色,“不休息一会儿?”
周嘉行低头看战报,道:“天快亮了,睡不着。”
九宁想了想,矮身坐到他对面,“我陪你吧,我也有一堆信报没看完。”
周嘉行放下战报,让人送熏炉进来。
九宁找了把剪子剪灯花,披一件厚实的斗篷,斜倚熏炉,翻看信报。
烛光暖黄。
九宁看着信报,眼光时不时扫一下周嘉行。
他头上的巾帽除去了,卷发扎了个简单的发髻,低头处理公务,坐得笔直端正,完全看不出腹部刚刚上过药。
其实九宁一直等着周嘉行来审问她。
他心思深沉得可怕,早就发现她的种种不对劲之处。现在她又没有刻意隐瞒掩饰,他肯定看出更多东西了。
但他并没有抓着她逼问。
就像他当初说过的那样,他不在乎。
她走神了一会儿,手里的信报被拿走了,周嘉行俯身靠近她,泛着幽光的眸子凝视着她,“在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