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整整三天,每次睁眼都是同样的景象,服侍的宫娥来来去去,身上的疼痛感无比真实。她再迟钝,也意识到此前脚踩赵蛮不是在做梦,她真的成了荣恩公主,宣武帝和夏淑妃之女,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可怜。
这个事实似乎又不那么难以接受,她在梦中经历了荣恩所经历的一切,恍惚觉得自己就是真正的荣恩,不过在十四岁时,在极度的恐惧下忽然觉醒了前世的记忆。
刚开始她还有些混乱,她记得宣武帝才二十出头,膝下最年长的皇子也才五岁,哪来这么大的女儿?然而随着小荣恩的记忆理清,她很快明白过来,荣恩出生于宣武六年,她死后的第二年,而此时已是宣武十九年,距她死于洞房花烛夜足足过去了十四年。
已经十四年了啊……轻城的心中有些复杂,于她不过睁眼闭眼瞬间,世间却已过去了这么久,兜兜转转,她竟然成了赵勰的侄女!
也不知当年她死后,赵勰是怎么向她的家人交代的,叔叔婶婶他们会不会感到伤心?会不会发现她死得蹊跷,要求赵勰交出凶手?
说起来,她死得实在冤。
婚事并非姜家求来,赵勰如果不满意和她的婚事,为什么不拒婚?两人的地位天壤之别,他有太多手段可以破坏这桩婚事,何必非要在新婚夜取她的性命?
太多的疑惑从心头闪过,临死时的痛苦回忆泛上心头,她只觉浑身发冷,不愿再想下去。
她向来没有为难自己的习惯。多思无益,纵然她现在有公主的身份,也暂时没有能力对付赵勰。
何况,她现在还面临着一堆麻烦。
荣恩的处境实在说不上好,爹不疼,娘不爱,兄弟姐妹不亲近。宫人势利,捧高踩低,她又性子懦弱,不敢抗争,难免受欺。单看这么热的天,她一个受了伤的公主,连个冰盆都混不上,便可见一斑。
轻城倒不担心物质上的匮乏。宫人再苛刻,夏淑妃再无视她,身为皇家公主的基本体面还是会有。再寒酸,也不会比她曾经经历过的那段艰难日子差,她相信自己能把日子过好。
她怕的是麻烦,尤其是无谓的麻烦。
当初骗取赵蛮信任的任务落到荣恩身上后,荣恩觉得害怕,可她仰望福全惯了,冷不丁有机会讨好福全,哪舍得拒绝,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她也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演技不行,便派了身边一个机灵的大宫女喜鹊,打着她的旗号去哄赵蛮。
花了约半年的水磨工夫,赵蛮到底年纪还小,心思没那么复杂,荣恩又向来孤零零的一个,不和福全一道,他果然渐渐放下戒心,被喜鹊哄骗着,孤身入了福全她们的圈套。
落单的赵蛮被福全她们事先埋伏好的大力内监制住,荣恩为了向福全表忠心,在荣庆的怂恿下往赵蛮脸上踩了一脚。
然后就是她的意识在荣恩身上觉醒,顺带承受了赵蛮暴怒之下的反击。
她受了重伤,事情自然瞒不住。皇后娘娘亲自过问此事,福全和荣庆心中害怕,将责任全部推到了荣恩身上,而那时她昏迷着,自然没法为自己辩解。
皇后震怒之下禁了福全和荣庆的足,罚抄五十遍《女诫》;作为主犯的她受伤奄奄一息,皇后不好雪上加霜,便下令将喜鹊杖毙,她身边的几个大宫女都发配浣衣局做苦役,以儆效尤;赵蛮意图谋杀皇姐,罚得更重,当时就抽了十鞭子,把他抽去了半条命。
轻城叹了口气。即使她能辩解又怎么样?事情虽然是福全和荣庆谋划的,却由荣恩一手实施,这一点,她无可辩驳。
最麻烦的是,福全使自己这把刀子使顺手了,大概以后还会用自己来对付赵蛮;而以赵蛮的性子与受到的羞辱,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两人之间的炮灰她大概是当定了。
得想个法子从他们的恩怨中脱身才是。
她忍着疼痛与眩晕感侧了侧头,将脸贴上冰凉的青花瓷枕,烦躁的情绪一点点平复下来。事已至此,担心也是无用,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从中找机会便是。
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还能够自由地呼吸,感受疼痛,感受欢喜,感受悲伤……她还是应该感谢上苍的厚待。
心绪彻底平静下来,她阖上眼,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发现新升上来的一等宫女百灵和布谷带着一群小宫女,捧着梳洗用具静候在帷帐旁。
天亮了吗?
她有些迷糊地抬手揉了揉额角,外面百灵她们发现了她的动静,开始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挂帷帐的挂帷帐,倒热水的倒热水,递巾子的递巾子……
布谷轻手轻脚地过来,准备扶她半坐起来。自从轻城第一次醒来,有些力气后,就坚决反对躺在床上接受她们的喂食。
轻城顺着她的力道挪动了下,身下忽然被硌了一下。
那熟悉的感觉……轻城动作僵住,连身上不舒服也全都惊得忘了:不会吧?
作者有话要说:
竹简君:我又回来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轻城:……
第3章 竹简
博山炉中轻烟袅袅,寝宫中一片寂静,只有布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与轻柔的水声。
轻城闭着眼,百灵拿了个靠枕垫在她身后,和布谷合力将她扶起,斜倚在靠枕上。
漱口、净面、梳头、用膳、换药……一桩桩依次而做。待告一段落,轻城细柔的声音响起:“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你们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都怔了怔,百灵迟疑开口:“公主,你受了伤,身边不能没人服侍。赖嬷嬷知道了只怕会责备奴婢们。”
赖嬷嬷是荣恩公主的教养嬷嬷,也是荣恩所居长乐宫偏殿的管事嬷嬷,素来严厉。
若换了从前的荣恩,多半就心生退意,不再坚持了。可这会儿轻城满心的惊涛骇浪,早把属于荣恩的那点怯懦压了下去,闻言神情淡淡,声音是一贯的轻柔动听:“赖嬷嬷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
百灵心头一凛,公主身边原先的大宫女或杖毙,或谪贬,全军覆没,空出位置来,各宫都想塞人过来,后来还是淑妃娘娘发了话,她们两个才有机会从二等宫女提上来,正是战战兢兢,不敢造次之时。公主这话实在重,她不敢反驳,只得恭敬地应下。
正要退出去,轻城又叫住她,“把帷帐放下。”
重重帷帐阻隔了内外视线,寝殿里一时只剩了轻城一人。她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才将手探到身下摸索了番。
似曾相识的触感叫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取出一物。
熟悉的破旧竹简,却韦编断绝,只剩下半卷,上面多了一滩凝固发黑的血迹。
她掌心汗出,不可思议地看向手中的竹简。她在这张床上足足睡了三天,寸步未离,万分确定床上原本并没有竹简。
所以,它是怎么出现的?还有这血迹,上次并没有,难道是她前世死亡时喷在上面的?
轻城心里有些发毛,将竹简拿近了些。没错,上面依旧是预告她前世死亡的一行字,不过墨迹已经陈旧,显然已有了年月。
她倒吸一口凉气,竹简竟跟着她来到了这一世!究竟怎么回事?
她抿了抿嘴,心中乱糟糟的,魂不守舍地重新将竹简卷起。指尖忽然传来刺痛感,她没留神,被一根竹刺扎入了食指,鲜红的血珠沁出,染红了竹简一角。
轻城蹙眉,伸手拔刺。再去拿竹简时,忽然呆住。
血珠竟一点点在被竹简吸收,随即,原本在竹简上凝固的发黑血迹也一点点消失,竹简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变得光洁如新,露出下面一排字来。
这这这,也实在太诡异了!
轻城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忍不住低头辨认,字的笔画弯弯曲曲的,是她看不懂的古字体。她勉强认出第一个字上面有个“日”,第二个字像个“君”字?其它的实在认不出。
她只得放弃,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
还好里面依旧是端正挺秀的小楷,内容却和她刚刚看过的全然不同。
第一根竹片上方画了个瓶子模样的图案,下面写着“一百”,第二根第三根竹片是空白的,从第四根开始,出现了一排字,开头几字就叫她目光陡然一凝:
桀帝讳玺,字尔玉,文帝之孙,成帝之子也……
轻城心头大震:桀帝——玺?凶暴不仁谓之桀,这个谥号,一听便知这位君王一生所为该有多残暴。可,指的究竟是谁?
先帝的谥号正是文帝,这成帝难道指的是当今宣武帝?可宣武帝只有三子,没有一个名字中有玺。
长子赵昶乃皇后所出,聪明仁孝,自幼立为太子,地位固若金汤;二皇子赵荣乃郑丽妃所出,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成天泡在药罐中,不见世人;三皇子赵蛮,就是被她脚踩的那位,血统不纯,地位卑贱。可以说,除了太子,另外两人都绝无继承帝位的可能。
这个桀帝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心跳如鼓,正要再看下去,帐外传来百灵的声音:“公主,楚国公夫人和姜家姑娘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