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月怀胎,如履薄冰,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她不能冒险,只有连宣武帝都瞒住,假托孩子已经亡故。
谁知宣武帝竟会为了安慰她,将荣恩抱回来给她养。
她当时心虚之极,只以为宣武帝隐约听到了风声,故意把荣恩抱回来试探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荣恩一开始就抱着敌意,无法培养出丝毫好感。
宗正又问:“那姜家为何又肯冒如此大的风险帮你?”
夏淑妃道:“姐姐自幼疼我,凡是我提的要求,她没有不满足的。至于姐夫那边,我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说服他帮我保守秘密的。”
宗正想了想,对赵昶道:“臣问完了。”又问英王,“殿下可还有其它要问的?”
英王摇了摇头。
夏淑妃一脸慈爱地看向姜羡鱼:“娘的孩儿,今日总算可以将秘密说出来,还你身份。”
姜羡鱼看向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已经从众人的对话中明白了前因后果,蓦地开口道:“身份,什么身份?既然是秘密,你为什么不让它永远成为秘密,为什么今日忽然要说出来?父亲母亲当初全是为了帮您,这些年更是悉心教养,您却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们,您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吗?”
夏淑妃神色大变,尖声道:“羡鱼,你是在怪我吗?我不过是说出实情罢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我才是你的母亲!”
姜羡鱼捏紧拳,死死咬着牙,仇恨地看向她。非但没有夏淑妃想象中得知身世后的欣喜与对她的孺慕,甚至连从前的亲昵都消失不见了。
夏淑妃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蓦地掩面笑了起来,笑得却比哭还难听:“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从小到大,谁都喜欢她,谁都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不好的都是我,也只有我!可凭什么?”她的目中陡然射出凶狠的光来,“凭什么她理所当然地抢走我的一切,却不用付出代价?”
姜羡鱼愕然:“你疯了吗?你刚刚还说,当年是你主动提出要母亲收养我的。母亲冒了那么大的风险……”
夏淑妃冷笑着打断他的话:“那又怎样,她就能把我的儿子养得连我都不认了吗?”
姜羡鱼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半晌才咬牙道:“不可理喻!”
夏淑妃面容扭曲:“不可理喻?那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不可理喻。”向赵昶下拜道,“陛下,此事我与姐姐姐夫都犯下欺君大罪,请陛下责罚,我绝无二话。”
赵昶看向英王和宗正:“皇叔,三皇伯,你们看?”宗正安王正是宣武帝和英王的堂兄,在族中行三。
英王神情冷漠,没有说话。
宗正道:“藏匿皇室血脉,欺君罔上,此为大罪,还请陛下定夺。”
赵昶沉吟片刻:“还请三皇伯和皇叔辛苦些,三皇伯主审,皇叔协助,先对相关人等进行讯问,整理出卷宗,等差不多了,先帮羡鱼皇弟恢复身份,再将涉及其中的外臣移交大理寺。”
*
雪越发大了,马车辚辚驶出午门,在雪白的地上压出两道深深的痕迹。身后,整座禁宫在风雪中显得朦朦胧胧。
轻城抱着手炉,指尖兀自冰冷,心头更冷。
人心之恶竟至于此!夏夫人帮自己妹妹的时候,只怕做梦都没想到,会落得这个结果。她的一时心软,代价是整个姜家都可能成为陪葬。
身后忽然传来得得的马蹄声,似乎有人在唤她。她叫停了马车,掀帘向外看去。
马车外,露出英王高大的身形。他披着蓑衣,戴着竹笠,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花,竹笠下,乌眉星目,面容沉凝。
“皇叔?”轻城惊讶。
“荣恩,”英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克制住,半晌缓缓开口道:“若有难处,可来找我。”说完,也不待轻城答话,蓦地纵马离去,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轻城愕然:他特意赶上来,就为了说这一句?心中却生起些许暖意。
她正要叫马车继续前行,又有马蹄声追上,有人叫道:“妹妹。”她回头看去,看到姜羡鱼追了上来。
他的身份虽未得到正式承认,但几乎已是确凿无疑了,宗正自然不会为难他,问了几句,见他此前确实浑然不知,也就放他出来了。
姜羡鱼勒住马,停在她车旁,他的身上没有任何遮挡,只戴了风帽,任雪花落在他身上,整个人都仿佛成了一个雪人儿,素来不笑都带着三分笑意的风流面容带着前所未有的消沉,低低开口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
第119章
两人去了春风楼。国丧期间不能宴饮,春风楼中也显得格外冷清。轻城点了一壶清茶,几个小菜,招呼姜羡鱼坐下。
姜羡鱼神思恍惚,拿起杯子就咕嘟嘟一口喝下,向来含笑多情的桃花眼中死气沉沉,半晌,苦笑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轻城道:“只比你早一会儿。”
“果然。”姜羡鱼又是一杯喝下,“这实在太荒谬了。我原先一直以为,是我讨人喜欢,她才会对我另眼相看。”
轻城认真道:“你本来就讨人喜欢。”
姜羡鱼:“……谢谢你的安慰。”第三杯又喝下,忽然感觉不对,“这个……不是酒?”
轻城没好气:“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能喝酒?”他是气糊涂了吧,国丧期间还想喝酒?
姜羡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摇头道:“倒是我糊涂了。”
轻城越发没好气:“就算能喝酒,你靠喝酒就能解决问题了?”
姜羡鱼呆在那边,良久,忽地掩面,自嘲地笑了起来:“我该是有多傻?她那样凉薄的人,连帮过自己的亲姐姐都能出卖,连你这个养在膝下的女儿都毫无怜惜,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对我好?”手一点点攥紧桌沿,“姜家,真是被她害苦了!”
轻城问:“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姜羡鱼目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坚定起来,“自然是和姜家共进退。”
轻城嗤笑出声。
姜羡鱼愕然:“你为什么笑?”
轻城道:“和姜家共进退,除了一起被问罪,你还能怎么样?能救得了父亲母亲吗?”
姜羡鱼哑然。
轻城道:“父亲母亲不需要你陪着他们受苦。你该做的,是趁机拿回属于自己的地位和权势。这样,你说出的话,你的意愿,才会有分量,才有人愿意听,才有足够的能力救想救的人。”
姜羡鱼怔住了,他没想到从来需要他们照顾的妹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轻城也是在西北悟出的这个道理。慈幼堂的事,若不是她的身份贵重,若没有手握西北大军的赵玺在背后支持,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得如此顺利。饶是如此,她也是吃了无数暗亏,闯过无数困难才走过来的。
姜羡鱼道:“可是,我这个身份……”
轻城道:“赵昶向来沽名钓誉。他如今已继位,你再也威胁不到他。只要你不行差踏错,他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必会善待你。”
姜羡鱼若有所思:“我只怕父亲母亲等不到我。”
轻城截断他的话:“还有我呢。”
姜羡鱼看向她,她神情笃定,目光明亮,又说了一遍:“还有我在。”
姜羡鱼呆住:不过半年的时光,他的公主,他的妹妹,从西北回来,仿佛已彻底脱胎换骨,再不是从前模样。
可是,“怎么能让你出面?”姜家尚有男儿,怎么能让他们一直呵护的妹妹担起责任?
轻城道:“所以,你要快点强大起来。”
眼前这件事,却只能她来解决。夏淑妃突然揭露秘密,绝不可能是心血来潮,背后必有赵昶的手笔。赵昶和姜家无冤无仇,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意不过是她尔。
姜羡鱼望着她,捏紧了拳:终究是他太不中用,父母有事,竟要娇养的妹妹出面设法。
轻城见他模样,知道他已经明白过来,笑道:“别想太多,快吃点东西吧,菜都冷了。”
姜羡鱼摇头:“不了,我先回去一趟。”
他的心绪平静了许多,能够冷静地思考了:宗正已经派人将楚国公夫妇带入宫中询问,可家里其他人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会慌了神。他得赶快回去和姜临渊碰个头。
姜羡鱼先将轻城送上车,回头等随从将遮风雪的皮毛斗篷取过来。才等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女子呜呜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
姜羡鱼原就心情不好,被哭得心烦意乱,皱眉道:“谁在那里?”
角落里,转出一个二十余岁的秀丽女子,抱着月琴慌慌张张地行礼,一口清脆的京片子:“奴身世不幸,伤心而泣,不想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姜羡鱼见到来人,神色微缓,讶异道:“珍娘,怎么是你?”
这姑娘他却是认得的,名叫珍娘,从西北孤身前来京城投亲,却不料亲人早就离开了。她盘缠用尽,眼看没了活路,百般无奈之下,经人介绍,便到春风楼来卖唱。
姜羡鱼少年风流,当初听闻春风楼里多了一个卖唱的美人,也伙同几个同窗来过两次,听珍娘唱曲,还给过对方不少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