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鱼的壳与肉之间,沾着一层细碎的泥沙。许星辰拆开一只新牙刷,站在水池边,刷得起劲,赵云深一边淘米一边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你不能不去参加期末考试。”
“你也是呀,”许星辰抽了一下鼻子,“杨广绥说,大四年级没有补考。你付出了三年半的心血,最后一年不能打水漂了。你休整一天,明天和我一起返校,好不好?”
赵云深拆开黑色塑料袋,答非所问:“真倒霉,买到一个发芽的土豆。”
许星辰用抹布擦手,蹲在他的面前。她那一双澄净如清泉的眼睛,似乎望进了他的心里,她做口型问他:“ 你是不是在自责?”
许星辰很颓丧。她一难过,就特别想哭,这次她强忍着,哽咽道:“你这样惩罚自己也没用,你爸爸不想看到你自暴自弃。”
她说:“振作一点,哪怕只是挺过考试周。”
赵云深拔掉了土豆新发的绿芽。他侧过脸,认真看着她:“我爸走后的那两天,我妈吃不下一口饭。我这么一返校,家里没人管她……”
许星辰终于找到根源所在。她做出一个大胆举动。午餐结束后,赵云深在书房整理东西,许星辰找上了赵云深的母亲,她详细解释医学院的规定,还有大四年级的特殊性,很快劝服了赵云深他妈妈。
第二天下午,许星辰拽着赵云深踏上火车。
她被赵云深的朋友们称为“救星”。
杨广绥甚至说:“你们瞧,患难见真情!”
杨广绥一个劲地询问赵云深咋了,是惹上了恐怖的黑社会,还是看破红尘想出家?除了这两种假设,他想不出赵云深为什么会放弃考试。
赵云深实话实说:“没爸爸了。人走茶凉。”
他牵挂着独自在家的母亲。连续三天,他泡在图书馆疯狂复习,顺利度过期末考试。寝室里的兄弟们都很关心他,经常从食堂给他带饭。许星辰更是每天报道,拿走他的脏衣服,洗净晾干再送回来。
不同于赵云深的一贯优秀。本学期,许星辰每门课都徘徊在65分左右,惊险过关。由于她已经开始工作,当然也不在乎成绩,心中想着:及格就行,及格万岁。
*
大四的寒假终于来临。
许星辰向公司告了年假,提前回家。她还在一所驾校报名,打算趁着最近有空,把驾照考下来,贷款买一辆车。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赵云深,他应道:好啊,我也去考一个。
正中许星辰的下怀。
她默默盘算:只要赵云深转移了注意力,时间会抚平他的所有情绪。
冬天的夜晚黑得早,驾校又离赵云深的家很近。于是,训练结束后,赵云深常把许星辰带回来,等她吃过晚饭,再把她送回她的小区。
为了活跃赵家的气氛,许星辰讲过好多的笑话。她偷偷给赵母买过一套护肤品,又送了她一对平安符。许星辰说:“您现在是他最重要的人,我的新年愿望就是祝您平安快乐。”
赵母将平安符收进抽屉里。
人一旦上了年纪,记忆力便会减退。几天后,赵母又想找到平安符,挂在丈夫的遗像旁边。她多希望世上有鬼啊?倘若无鬼,那她真是与丈夫永别。
赵母来回走动,翻箱倒柜:“平安符呢?”
那一晚,许星辰待在赵家。而赵云深下楼散步,顺便去一家小超市买烟……许星辰不准他抽烟。他比许星辰更清楚,染上烟瘾的人会有怎样的肺部——无比恶心,漆黑中透着一股土黄色。于是赵云深限制自己,这一个月之后,他就戒烟。
许星辰还以为赵云深是单纯地散步去了,他想一个人静静心,无需任何人陪伴在侧。许星辰明白男人一定要有自由,要有独处的空间,所以,她对赵云深的管束很少,少到几乎没有。
她对赵云深的母亲又很热心。眼见赵母急得团团转,许星辰飞快奔向书房,拉开抽屉,提醒她:“阿姨,平安符在这里。”
许星辰扒开抽屉内的杂物。
角落里塞着一个巴掌大的铁盒——大概是哪一年中秋节之后,被留下的月饼盒子。那铁盖没有扣紧,许星辰随手拨弄,盖子就掉了下来。她害怕弄乱人家的东西,赶紧一只手端起铁盒,另一只手抓住盖子,正要关紧,盒内几张白纸上的“欠条”二字,让她胆战心惊。
赵母循声望过来,汗毛倒竖,尖厉地质问她:“你瞎翻什么?”
许星辰被吓了一大跳,顿时做贼心虚。她发现,赵云深的父亲去世之前,接受医院的各种治疗,花掉一笔巨款,欠下十几万的外债。而那些慷慨解囊的人,多半是赵家的亲戚——比如赵云深的伯父和堂姐。
赵云深不知道这些事。
他知道了也没用。
年轻的医生能挣多少钱?养活自己就算不错了。
许星辰心慌意乱之下,放开盒子,一再后退,她无意识地伸平手臂,碰到了一副挂在墙上的画像。相框掉落在地上——那是赵云深父亲的遗像。
赵母的头发散乱,遮挡了她的视线。许星辰凝望着她,心跳巨响,仿佛震动了耳膜,脚下忽然一痛……原来许星辰踩到了相框边缘。
赵母飞奔过来,捡起遗像,撞倒了许星辰。
“你干什么?”赵母质问她,“你妈妈没教过你怎么在别人家里做客?”
许星辰哑口无言。不过片刻,许星辰坦白道:“我……我没有妈妈。”
赵母道:“去世了?”
许星辰摇头:“我六岁的时候,我妈妈,她……”
许星辰不习惯撒谎。可是有时候,她张开嘴,话已出口,又恍然发觉,讲实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欲言又止几次,赵母猜到了原因:“跟另一个男人走了?”
这是实情。许星辰默认。她听见赵母叹息着评价道:“不要脸的东西。”
脸上烧起一阵火辣辣的热度,许星辰十分难堪:“不是的,她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尊重她。”
第32章 分手
许星辰的辩解很苍白。
赵母坐在地上发呆, 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将丈夫的遗像挂回墙上, 走出卧室之前, 她叮嘱一句:“那件事,你不要跟赵云深说……他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
许星辰扶着椅子, 勉强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告诉他吧。”
赵母留给她一个静止的背影。
许星辰心乱如麻, 理不清脑袋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她想到了什么,干脆直接说出口:“赵云深因为他爸爸的事情, 特别自责。如果家里遇到了难关,他是希望能和您一起度过的。”
赵母保持着强硬作风:“我对他的要求就是自给自足。儿子不欠父母的, 我不用他还债。”
赵云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却被许星辰发现了。
许星辰有些慌张。
按道理讲, 她应该帮赵母瞒住赵云深,可是她也清楚,赵云深从2009年开始炒股, 到现在炒了三年。赵云深获得过无数奖学金,平常也不爱花钱, 甚至不喜欢谈钱,可能是比较清高矜持。但他曾和许星辰提过:他想在他们定居的城市买房。让许星辰租房度日,他觉得自己委屈了她。
赵云深手头至少有好几万。如果赵母真的处境艰难, 赵云深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或许是因为,姑姑和爸爸都对许星辰很好。所以,许星辰看不惯长辈们省钱给孩子。
经过反复掂量,最终, 她决定向赵云深坦白。
许星辰坐在客厅里,等着赵云深回来。他进屋时带着一股冷风和消散不尽的烟味。许星辰把他拽进卧室,像侦探一样检查他的全身,从他上衣内部的口袋中摸出一盒香烟,她就说:“你别这样,抽烟很伤身的。”
他似乎听了进去:“行,我不抽了。”
许星辰松下一口气。她把烟盒盖紧,扔进垃圾桶。赵云深没有烟,心头躁动,按着许星辰的肩膀把她抵到门后。他缓慢地低头,一寸一寸迫近,挑高她的下巴和她接吻,像吸烟一样辗转含吮她的嘴唇。
五秒钟后,他急忙松开她。
他忘记自己正在服用艾滋病阻断药。
除了牵手和拥抱,别的接触,他都不配。
淡淡的烟草气息挥之不去,许星辰抿唇,忽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赵云深送她回家的路上,她说:“今天在你家,我看到抽屉里有一个不锈钢的月饼盒子。”
赵云深的思维果然与她不同:“你想吃月饼了?春节有卖月饼的地方吗?你喜欢吃红豆馅和莲蓉馅的月饼,对吧。”
许星辰一鼓作气讲给他听:“月饼盒子里装着几张欠条,好像是你伯父和堂姐一共借了十几万。阿姨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是你们家的重要成员……”
洒满月光的街道上,赵云深左手伸进衣兜里摸索,忽又想起他今天新买的那包烟已经被许星辰扔了。
他皱着眉,坐到了公共长椅上,两只手搭着一双腿。当他垂首时,那张好看的脸都被埋没在幽微的阴影中——或许他的母亲是正确的,他这么年轻英俊,刚经历丧父之痛,不该为经济和债务而烦忧。
许星辰自认捅了篓子,懊悔道:“我心里藏不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