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几位食客撇过眼,悄悄看向他们这一边。许星辰摈弃一切羞耻心,伸手牢牢抱住他:“我不走。无论结果怎么样,我们打起精神面对。”
他回答:“好。”
此后很多年,赵云深偶尔想起那一天,说不上来确切的感受。不过他心里清楚,那种情况下还能坚持陪伴他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许星辰。他恨自己当时没悟通。
*
天气渐冷,这座城市逐渐入冬。对大四的学生而言,美好的本科时光快要结束。毕业季来临,分手的情侣一对又一对,几乎没人能在感情与前途的抉择中独善其身。
赵云深庆幸,许星辰依然留在他的身边。
他们每周都会出门踏青,拍照、赏景、尝遍附近的小吃。每逢遇到寺庙或教堂,许星辰一定要走进去转一圈。哪怕许星辰不说,赵云深也知道,她盼望他被好运气眷顾。
许星辰非但没有嫌弃他,还对他更加百依百顺。赵云深在她面前一切正常。但是到了医院,他压抑不住烦闷。
尤其那天晚上,曾经参与同台手术的某一位师兄蹲在更衣室偷偷地哭,他告诉赵云深:他老婆怀孕三个多月,他不敢跟老婆讲实话。清创时,他沾到了病人的血。
师兄心理压力极大,难以平复。赵云深见他可怜,就帮他替了一夜的班。
凌晨一点多,赵云深正在犯困,忽然听到外头的响动。他出门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头带着儿子看病,非要使用他女儿的医保卡,并与护士发生争执。
护士耐心地解释:“对不起啊,我们有规定,你们要拿自己的医保卡。性别和年龄都对不上号,我们怎么给你挂门诊呢?”
老头倔强道:“我人在这里,银行.卡在这里,我还能赖账吗?我不是不付钱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怎么都不晓得变通一下子?”
老头的儿子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壮汉。那位小伙子被邻居家的猫挠了一爪子,急着打针,心浮气躁道:“你们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过去了?”
护士面露难色:“我们要按规定办事。”
小伙子笑道:“我呸。换个家里有关系的,跟你们说一声就能打针,你们的规定都是专门折腾普通老百姓的……”他伸手去拉护士,赵云深挡在前面。
赵云深尽量客气道:“医院看病要按流程来。您这边请,我给你们带路。”
小伙子见他一表人才,跟着他走了几分钟。结果赵云深把他们带到了医院门口,淡淡地说:“慢走啊,我不送了。”
赵云深犯了一个忌讳。他曾被老师和学长们多次教导,不要与病人发生正面冲突。在他离开之后,那位小伙子品过味儿,立刻嚷嚷出声,愤怒地联系当地记者,拨打市长热线。他的说辞是:这家医院拒绝收治一个被动物挠伤的患者,还把患者赶出了门外。
这件事起因很小,根本翻不出水花,很快就被医院平息。
不过,赵云深又被喊到了某一位老师面前,低头挨训。
老师言辞恳切:“你的那股劲儿要收一收,态度好一些。我们几个科室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想看你有更长远的发展。做医生嘛,难免累一点儿,被家属骂两句,那都无妨,你又不会掉块肉。你瞧他们儿科多艰苦,人家一直在坚持。”
赵云深连声称是。
老师翻看桌上的查房记录:“你有技术,有学历,也有论文,再熬几年,评上职称,日子就好过了。”
赵云深恭维道:“要向老师学习。”
老师掀起眼皮,目光穿透眼镜片,认真盯着他:“最近你的学习和生活都顺利吗?”
赵云深双手揣进白大褂的衣兜:“我的那件事,您也知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怕结果一出来,我不能面对女朋友。”
这位老师和他的夫人十分恩爱。若干年前,夫妻俩一同留学德国,此后又一起回国,同舟共济,抵御数不清的风风雨雨。至今感情美满,家庭和睦。
于是,老师一听赵云深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声音不自觉温和许多:“你会没事的。你要是想散散心,副院长那儿有个去北大医学院培训的机会,两个月的免费培训,能记入档案,你想去吗?我帮你说道说道。”
第29章 旅程
赵云深立刻开口, 拜托老师帮他争取。几天之后,老师告诉他, 事情敲定了, 希望他暂时换个环境,多一些见识, 调整好心态。
赵云深答应了。他和实验室的导师打过招呼, 又向室友们透露道:“我要去北京待两个月,我回来给你们带北京烤鸭。”
“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杨广绥评价道, “超级难吃的,添加了防腐剂, 骨头都是软的。有次我在火车上买了一包北京烤鸭, 吃完我就吐了。”
赵云深提出一只行李箱。他拿来半湿的抹布, 擦掉箱子上积攒的灰尘:“我想起一个知识点,呕吐的发生机制。呕吐是一种反射动作,可以细分为几个阶段……”
杨广绥笑着鼓掌:“欢迎来到赵医生的小课堂。”
邵文轩悄无声息地站起来, 从杨广绥的背后揽住他的肩膀。邵文轩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赵医生,你去北京干嘛?”
赵云深一边收拾东西, 一边简略回答道:“有个集训,我们领导带队。”
他找出几件厚实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一丝不苟地塞进行李箱。北京气温低,冬天更是干燥,而他因为服用阻断药,近来有些畏寒脾虚。
从小到大, 赵云深的身体都很好。他初中就是年级里的运动健将,隔壁班的女孩子会在课间休息时特意跑过来看他。每当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常有女生在外面来回走动。赵云深往往会佯装一副看书的样子,实际上,他清楚并享受着被一群异性关注的殊荣。
什么时候清醒一些了呢?大概是高中吧。不知是谁带头喊出“入我相思门,云深不知处”的口号,高一那年的情人节,他的抽屉里一度被塞满了巧克力。
巧克力的包装纸上贴着粉色字条。
赵云深每一盒都打开了,分发给周围的兄弟们。至于那些字条,就被他揉皱了,扔进垃圾桶。
他们的班长是个姓陈的女孩子。“陈”的后面,跟着一个生僻字,怎么念怎么写?赵云深已经记不清。陈班长自述,她的巧克力被他吃了,纸条也被他甩了,她要他像个男人一样敢作敢当,并在他面前哭得很厉害。
严格来讲,陈班长是赵云深的第一任女朋友。不过两人最亲密的接触也仅仅是坐在一起写作业。到了高二,他们分道扬镳,赵云深又认识了翟晴。
他很快发现,男女之间对于感情的期待并不一样。思维差异会导致不可避免的隔阂,总有一方要做出妥协和让步。但他跟许星辰谈恋爱,很少遇到这种问题。许星辰是他情之所系,心之所往。
第二天,赵云深很放松地告诉许星辰:“我要去北大医学院参加培训,过两个月回来。你想要什么礼物?跟我说吧,我给你带。”
他说话时,许星辰做好了饭,站在水槽边刷锅。
许星辰践行约定,实习赚钱后不久,她就在外面租房了。房租每月一千,靠近赵云深的校区,离许星辰上班的地方有些远。许星辰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赶着六点四十的公交车,刚好八点十分能进公司——那家公司规定,每个员工都必须打卡,晚于八点二十五打卡的员工,将被视作迟到,会被扣掉奖金。
许星辰逐渐习惯了上班族的作息规律。
赵云深经常来出租房找她。许星辰偶尔也去他的宿舍,将他的衣服和床单被罩拿回家,洗干净再叠好,郑重地交还给他。
她听说他要去北京,也没显露一丝不高兴,仍是欢欣雀跃道:“北大医学院吗?太厉害啦。我帮你把衬衣熨一遍吧。”
他推脱:“不用麻烦。”又问她:“故宫明信片你喜欢吗?我也没去过北京,不清楚北京有什么好东西。”
许星辰摇头,笑说:“礼物只是个形式。我想啊,两个月后再见到你,我会很开心的,不会在意你带没带好东西。”
她低头端起一盆红枣枸杞鸡汤:“现在是2012年,也不像从前那样交通不方便,想买什么买不着。我们家离乐购和大润发都很近。啊,对了,你瞧,我今天炖了鸡汤,天冷补身的,你要喝一碗。”
厨房弥漫着饭菜香味,散不掉的热气缓慢蒸腾,四处飘荡,落在透明的玻璃窗上,结下一层模糊的白雾。
窗外临近黑夜,黄昏向晚。夕阳沉落于地平线,收尽最后一丝余光。
赵云深神色平静。他将一盆鸡汤接过来,放在桌上,从许星辰的身后抱住她。熟悉的香气围绕着他,慰藉着他,暖橙色的灯光漾开一片温馨氛围。
“我在北京肯定特别想你。”他说。
许星辰真的很瘦。赵云深每次拥紧她,都会奇怪她为什么只有这么一小点儿。她的腰很细,他怀疑自己的手能把她掐断,于是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怜惜,嘱咐道:“你多吃点饭吧,瞧你这样……最好平常坚持锻炼。等我回来,晚上不用值班,我就带你去跑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