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扯着嘴角,她想到自己在当初的那个世界里时,每日都是严妆以待的走进事务所的大楼,精致干练的参与一场一场的会议与谈判。很难想象,她那张因为拼命工作不分昼夜而显得过于疲惫的面容,假使不化妆便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她打了个寒颤,挤出笑来道:“那实在是我之前的一种偏见。”
阿小不太明白的皱了皱眉毛。
周瘦鹃在镜子里看到了,便同她笑着解释道:“古语里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不如说成是‘女为悦己容’。而且人呐,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这纷纷扰扰的人世,就好似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你不能让敌人看到你的疲累、脆弱——”
她顿了顿,在镜子里冲阿小眨了眨眼睛,续道:“你没瞧见么?这迟家,便是咱们的一个战场,我可知道她们是怎么看待我的,不全副武装好,不把这枪杆擦亮,我怎么去和她们斗智斗勇呀!?”
阿小听了,亦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是是是,您说的都对。”
这么说说笑笑间,阿小便拿着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后替她笼笼头发。
半晌,周瘦鹃才终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领着阿小一道往楼下饭厅里走去。
迟太太和金凤还没到,迟宝络推说要减肥,便死活不肯来吃饭,娣娣和几个厨房的老妈子在桌子前忙着摆碗摆筷。就只迟秉文一个人坐在桌子前,手里悠闲的翻着一本书 。
周瘦鹃走过去,笑眯眯的主动搭了话:“迟先生真用功。”
迟秉文连头也没抬,竟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几个佣人看到这一副情景,都躲在背地里偷笑这位大少奶奶的自作多情。
周瘦鹃却毫不在意,她看了一眼那书的书脊,如识旧友般的笑道:“原来是沈从文先生的作品嘛!”
迟秉文诧异的偏头看了她一眼,道:“你知道沈从文?”
她一笑道:“那怎么会不知道?他有名的很呢!我上学那会儿很爱看他的书!”
“你上学那会儿?”迟秉文紧紧地盯住她的眼睛,眼里满是怀疑。
周瘦鹃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幸而她脑筋转的快,忙打着哈哈圆场,笑呵呵的道:“我家里早几年时也请了个教书先生来教我习字,他倒是极推崇沈从文先生的。”
“哦?那你那位先生叫什么?”迟秉文推算着时间——早几年沈从文倒还没有那么出名,能慧眼识珠的一定不是个等闲之辈。
周瘦鹃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好半晌,才强笑着道:“这…我倒也忘了。你知道我到现在仍旧一个字也不识,自然也不会对教书先生上心嘛。”
好在周瘦鹃还没忘了书中这女配是个文盲属性,要不可真要漏洞百出。
他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又道:“那你不识字,怎么读的了沈从文的文章?”
“……教书先生念给我听呗。”她知道他会有此一问,早在心里想好了回答,这时倒对答的顺溜了起来。
迟秉文点点头,便没再追问下去。
第9章 这男主怎么如此自作多情
一个女佣端了几碗牛乳过来,依次放在各人的面前。
周瘦鹃浅浅的尝了一口,便安静的坐在一边等着迟太太过来一起用饭。
书页翻动的索索声间,忽然听到迟秉文问她道:“你说沈从文先生的文章好,好在哪儿?”
语气里尽是一种知识分子对于白丁的优越感,以及纯粹对于周瘦鹃这个人的不信任。
她没想到会有此一问,倒呆了一呆。迟疑了那么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正好迎上迟秉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不由心知肚明的笑道:“据说迟先生您是到日本留过洋的人。不知道有没有略读过日本作家的作品?要我说呀,沈从文先生的文章,古朴干净,是真有南朝文的玄灵清透,又与日本文学的朦胧感相合。”
迟秉文听到这里,不由得诧异地抬了抬眉毛,向她注视了一下。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这时迟太太却姿势别扭的被金凤搀了进来,脸上的表情似乎也是在隐忍着。迟秉文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便将方才那一番对答皆抛到了脑后,问道:“妈怎么了?”
迟太太似乎不愿意叫儿子担心,便摆摆手道:“没什么。”
然而金凤一边小心翼翼的扶着迟太太坐下,一边却半嗔半怨的道:“太太!”
说着,她扭过头来,一脸担忧的冲迟秉文道:“大少爷您不知道,太太她不知怎么地扭到了腰,早起来就这样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别的都还好说,我也替太太揉了几下,只是没太大的用处,这样的痛又不方便,太太还不愿意请医生过来。”
金凤这么一大段话说下来,眼睛尽看着她那位大少爷,适时的叹了一口气,又道:“唉!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娣娣听着这一番说辞,低着头直翻白眼。
迟秉文知道他母亲固执的这样一种天性,怨道:“妈,您这是讳疾忌医!这可行不通的。”
迟太太听了,便“哎呀哎呀”的叫起来,对金凤道:“你这死丫头!我叫你在大少爷面前不要提的呢。就属你嘴快!”
话是这样的话,然而说出来确是另一番带着默许的佯嗔。
迟太太其实蛮乐意让她儿子为她费心费神,然而她是个母亲,又是个大户人家的太太,她不能自个儿直截了当的把自个儿的心思暴露在台面上,那就跌了价,失了身份,必须要经别人的口说出来,才合规矩,才不失体面。
她自从失了丈夫以后,全心全意的便都扑在了她三个孩子的身上,没有丈夫的安慰扶持,她自然希望三个孩子也能全心全意的扑在她的身上,尤其是那两个儿子,是迟家唯二的男人,她对他们的期望更大。
金凤忙笑着赔不是,然而侧面却体现了她的衷心侍主。迟秉文劝道:“妈也不必拿金凤出气,她也是为了您好。金凤一向是最体贴人心的,您还嫌她?我都看不过去。”
周瘦鹃听了噗嗤一笑,暗叹道:“直男啊直男!”
众人这下子都把目光凝在了周瘦鹃的身上,她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自己身上一道道的视线,不由得咽了咽唾沫。却恰好听到迟秉文的那一声冷哼。
他一向看不惯她,而她又在这样的场合上没忍住的笑出了声来,这下子还不定把她想的有多恶毒呢!
她捧起碗来喝了一口牛乳,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朝着迟太太关切的道:“太太既然不想叫大夫,可以拿热水渥渥,也是一样的。家里有松节油没有?拿松节油多擦擦就好了。”
金凤脸上的表情僵了一僵,旋即又一拍脑袋道:“唉!上回不知是谁扭伤了,借了松节油去用,本来就剩的不多,这下倒全用光了。我倒总想着出去置办货物的时候一道捎带了来,然而这一向侍奉着太太,不得空出去,便叫周妈替我留意着,不知周妈有没有采办回来?我也忘了问。”
娣娣抢着接话道:“什么周妈?明明就是你自个儿的差事。你倒好!知道周妈忘性大,就都赖在周妈身上。”
迟太太被娣娣那一把尖嗓子吵得头大,也不管她说了些什么,斥道:“娣娣!你倒越发没规矩了!”
金凤便一脸委屈的挨在迟太太身后,小声道:“娣娣想是最近遇着什么事了,心情不大好。何况她年纪还小呢,憋不住话的,太太您也别同她置气,你原先儿也是看中了她直话直说的这一点,她本性是好的——”
娣娣听了,先被迟太太那么一斥,便不敢再贸贸然的同金凤吵起来,只是扁着嘴的立在那儿。
迟太太道:“是,从前儿是喜欢她这么一点,然而日子久了,想必是我惯得她越发无法无天了!才由得她在东家用饭的时候这么吵吵嚷嚷起来!”
周瘦鹃看看这形势,心里也了解了个大概,她又是知道前情后事的,心里自然有一杆秤掂量着。她趁着静默的这瞬间,笑道“太太何必置气呢!多大点儿事?我呆会儿出去的时候帮您捎回来不就得了?”
不光是迟太太和迟秉文诧异,就是金凤、娣娣与阿小也惊了一惊。
这大少奶奶可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呀!今日怎么主动提出来要出门?
周瘦鹃倒没想到众人这时的心理活动,接着笑嘻嘻的朝迟太太道:“太太,您别动气嘛,这眉头也别老皱着,容易长皱纹!”
迟太太听了,不大高兴:“呵,我以为你是安的什么好心呢,原来是变着法儿的说我老了。”
“哎呀!怎么会!”周瘦鹃语气颇为夸张的惊呼,顿了顿,又接着笑道:“这是我从前不大出去,我要是哪天同太太一起出去逛逛,保准得被人说成是姐妹!”
说着,她又像是为了增加可信度似的,冲屋子里立着的佣人道:“嗳?你们说是不是呀?”
那些佣人自然是一迭声的应着“是”。
迟太太却很受用,脸上便渐渐露了笑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嗔道:“你倒也学会贫嘴了!跟着她们一道哄我!”
周瘦鹃“嗳~”了一声,笑道:“哪有的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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