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好极了。我跟你们说,市面上倒真还没有卖我们这种床垫的。”她说这话时,语气里不无得意。
冯小婵在一旁听着,她本是个极爱出风头,又十分享受被众人捧着的年轻女孩子。她又生得美,从前在学校里时,多少男教员都为她的一张粉腻的小脸所倾倒。这时候便多少有些坐不住,不时啃啃的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又或是把筷子“不小心”的磕碰在碗沿上,叫人注意。
连心慈就坐在她旁边,把椅子拖了拖,凑近了些,忙做了一副关切的样子道:“冯小姐不舒服么?”
她是银幕上出身,演起戏是信手拈来,有时候连瘦鹃亦分不清她的真假,她是个风风火火又莫测的女人。
冯小婵看了她一眼,支支吾吾地道:“嗓子不大舒服……”
这时候全桌的焦点便都成功地停在了她的身上,瘦鹃亦停了话看过来。
连心慈站起来,走到墙角的侍应桌跟前,拿了一块戳着牙签的梨给她,说:“这样,喏,给你润润嗓子。”
她看冯小婵接过了牙签,索性返身回去把一整盘的梨都端给了她,又道:“够你吃的不够?梨是好东西,化痰止咳,你吃了也就不咳了。桌上的菜嘛,大多都勾了卤汁,他们原是回民来做的生意,口味又较一般的南京菜要重一些,你嗓子不好,少吃一点儿就是了,下回想吃,我再请你来。”
她说的客客气气,又十分的讨人喜欢。然而三言两语就断了冯小婵想出风头的念头。她在那里装模作样的咳,她就给她一盘梨;她在那里敲碗磕筷,她索性叫她少吃点儿菜,牙签儿总是不碍事的。
冯小婵自己挖了坑给自己跳,有苦也说不出。
牛肉煨得金黄色,美人肝端上来,鸭胰子白里泛红,流光溢彩,晶莹剔透。现做的大青虾,更是肉白尾红。
可一大桌子人的眼睛都在那里,她既然说了嗓子不舒服,一筷两筷的尝一尝菜还好,然而总不能三番四次的再去夹着吃。她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脸皮又比谁都薄,心慈是看穿了她这一点,故意叫她难受。
“嫂子,你厂子里的亏空该怎么办?”迟秉英又重提道。
“哎呀,那也是没办法。我这些日子脚也不沾地的忙,跑了好些人家。然而那些太太们比谁都精明,第一批货就出了问题,我又是个女人家,她们哪里放心?不过是客气客气的说一些车轱辘话。拉不到人来买,钱就回不来,我也正愁呢。”
迟秉英想了想,又道:“心慈不是说了要帮你宣传?”
瘦鹃看了心慈一眼,笑道:“是呢。可我现在周转都周转不来,又不顺当,怕砸了她苦心经营出的活招牌。还是等这一批货出去了再请她的好。”
“那这样,我也认识不少人,都是些花钱不眨眼的富家公子,过些天我带他们来看货,嫂子你先准备好几床制好的成品。”
陈伯玉也是赞成,笑道:“我同秉文在学校里也有认识的一些教授要添置家具的,到时候一道介绍过来,如何?他们总不会不给我们这个面子。”
迟秉文沉默的在那里夹菜,心里却升腾起一种暗暗地庆幸,亏得伯玉一提,他正想去看看瘦鹃的厂子,这么许多天同她也说不上两句话,他真苦闷极了。
瘦鹃满溢了一个笑,一双眼睛瞟着,“那真是再好不过。等我填了亏空,下回请你们再来吃一顿金陵春。”
大堂里头的戏台上忽然锣鼓喧天起来,原来是那两个名旦要登场了。
正面厅的一二三四排里,坐了些将领似的人物,笔挺的一身军装,帽子脱下来,放在手边的小茶几上,其间还有一副绅士打扮的,想来是本市陪同的官员。厅旁两厢,大约是二等座位,那里同样敞了门窗,坐着的尽是些穿灰色制服的军人,级别比厅里的又低上一些。
二楼的包厢里坐着瘦鹃她们这一类“市民”,隔着老远的一段距离,也能遥遥的望见对面的包厢里的一群人,在那里招呼谈话,或是批评女角,或是讨论楼下的那些座客,有时又笑笑,有时拣一两筷子的菜送到嘴里,有时在窃窃作密语。
台上的锣鼓忽然紧敲了一下,冷了一冷台。
底下就是众人千盼万盼的那一出《二进宫》了。
瘦鹃亦好奇的探出头来瞅了一眼,她们那扮相倒真不坏。这倒是原先那个世界里所不能常见的,瘦鹃从来也只是在电视机里看到过,没有见过真人。
她从前请客应酬的时候,多是学人家上流人士的作风,一律只看戏剧、歌剧,都是些高雅深沉的东西。不是说戏曲不高雅,唱得好的有很多,只是现代世界里渐渐低迷了,年轻的一代人不大能懂戏,从前玩票的也多,现在么,只是在瘦鹃身边围绕的那一个阶级里,连玩票的亦少的出奇。
所以她一向觉得自己同戏曲有些距离,今日一听,倒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戏台上的李艳妃,浓墨重彩的遮住了全部的脸子,看不清楚。但她那一双戏子独有的迷人的眼睛,时时往台下横扫的眼睛——实在有使这一班凡夫俗子惊魂失魄的力量。她嗓音又亮,辨字亦辨得很清,气也接得过来,拍子跟的尤其工稳。在这一个城里,在这满堂的人堆中,她简直是可以压倒一切了。
唱的唱,打的打。连心慈忽然拍了拍瘦鹃的胳膊,小声道:“你来。”
瘦鹃便跟在她身后一道走了出去,“怎么?”
她从随身的一只小皮夹子里摸出一只长条形的红绒盒子,递给瘦鹃。
瘦鹃疑惑地打开来,里头是一条珠圆玉润的珍珠项链。她愣了一愣,“嗳?”
心慈笑道:“送你的。”
“这我可不能收。”
“这有什么?我还没有谢你,你调出来的那些脂粉,我真是十分的喜欢。”
“这又不是我的功劳,是秉英买了给你的。”
一个竭力推阻,一个必要她收下,正僵持着,忽然有个男侍应走过来,个子稍嫌矮一些,毕恭毕敬的道:“连小姐,我们老板请您去休息室里一趟,有事要谈。”
瘦鹃知道连心慈是金陵春的形象大使——要不按照这饭馆的规矩,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订下了一个绝好的位子。想来是商讨工作上的事情,她便道:“那么你先去忙吧。”
连心慈笑道:“你陪我一起去就是了,难道你还嫌我?宁愿看着冯小姐的那张脸?”
瘦鹃一听便笑了,喃喃的嗔了她一句。
连心慈进了休息室里头的一间办公室里,瘦鹃就坐在外头的沙发上等着。手边一张矮几,放了几只中式的茶碟,上头堆着一小摞糕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正厅里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枪响,人群里开始嘈杂起来。瘦鹃吓了一跳,手上的小绿茶糕亦被惊得跌落到地上,缺了一个角,那一半齑粉似的散开来,粉碎。
第49章 破庙
整个酒楼里都乱作一团。
偏厢里的那些军人都冲了出来,护在大厅里。二楼的食客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吵吵嚷嚷的,有人慌着往外头奔,又叫拦住了。
小婵同宝络这两个女孩子吓得尖叫起来,男人们一片骇然。
一片灰色制服里有一个军官放了枪,二楼的食客们抖抖索索的围在一处坐着,谁也不敢大出气。
后来场面渐渐的冷静下来。瘦鹃事后才听人家说,是最中间的那位将领中了枪,当时便倒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
整座酒楼都被重兵层层把守着,一个人也逃脱不得,有人传是其中混入了敌军的奸细,他们得一一排查过去,陪同的官员面色惨白,瑟瑟地不知该怎样应付这些“军爷”,这是大事,弄不好是要吃枪子儿掉脑袋的。
店里的一个伙计被叫来传话,休息室离的偏一些,那一间小办公室隔音效果又更好,伙计尽掀着铃,一个长袍马褂的长脸男人这才走出来,身后跟着连心慈,她手上还拿着一个文件袋,像是合同。
两个人听了事情的原委,都是大惊失色。那中年男人忙走到大厅里去,同那些军官们交涉。
连心慈和瘦鹃被伙计护送着回了她们的包厢里去。她们一进门,迟秉文便抬起头来担忧的看了一眼。
瘦鹃看见迟秉文在她面前四五步的地方站着。这样的情景下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
她是死过一次的孤魂。枪声响起来时,她才真切的感受到这世道的不太平。瘦鹃再一次感觉到死亡的迫近,她的手紧紧攥住袖子,不由自主的哆嗦着。嘴唇被咬的微微透出一些紫意。迟秉文忽然走到她身边,揽住她消瘦的肩,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别怕。”
她诧异的抬起头。
他盯着她的眼睛,郑重的许诺:“我在这,不会让你出事的。”
他站在桌子旁边,有一种特殊的稳重。瘦鹃忽然就感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安心。
时间一点点的在生命的长河里滴漏,众人的命运亦随之摆荡着。终于有一个军人按着枪上来盘问,一个个都问了过去,迟秉文他们几个一直呆在包厢里,排除了嫌疑,瘦鹃同心慈在一起,又排除了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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