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恭敬地应了一声便下去了,男人停下了笔,他微微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那根仿佛仍在绷紧跳动的弦在他听到少女在哭泣的那一刻似乎再度不安而躁动地跳动了起来,这自然不是一个好兆头,而他固然在意这具身体,让太医来看,却也看不出些什么。
付峻自然清楚,这具身体从小便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再加上从小便暴躁易怒,哪怕是他从前不易动怒的性子,在这冷热无常的身体里许久,也始终没有适应过来。
想到这里,付峻心头不禁又蒙上一层阴霾。
或许,他贸然接近他的少女,本就是上天不允之事,而这一次,只是上天要重新收回他这个疏漏之人的性命罢了。
再一次的,对于自己先前下好的决定,付峻不由又产生了一丝动摇。
……
“殿下药喝了,刚刚才睡下了。”
天色已经渐渐蒙上了一层暮色,听到房外的张管事谨慎而仰着笑脸的回答,卫莹只觉心中一轻,若不是太医嘱咐用药的时间不能迟下,此刻她不会勉强自己再站在那可能是她杀夫之人亲子的房前,想到自己可以免于再和太子相处,便连那黯淡的烛火,在她眼中都有些明亮了起来。
“不过殿下不久前才叫了太医,现在睡下也未熟,卫小姐可要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察觉到面前少女的沉默,张管事心中一紧,虽是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嘱咐,他此时面对卫莹的视线,只觉自己的头皮发麻着,毕竟按照太子这般看重,面前这位可以说几乎定下了中宫之位,这样一樽简直是太子心尖的人物,自然不是他可以冒犯的。
这样一想,便连想着进去通禀,张管事都不由多了一份底气。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面前的少女没有表现出太多不悦,甚至连一丝催问都没有,她便极为体谅地说道。
“既然殿下睡下了,那我也不便再打扰,”卫莹微微一顿,心尖的一番话鬼使神差地在此时脱口而出。
“不过我想和我的侍女出门,不知殿下可有限制我的出入?”
少女的一番话温柔而得体,却是没有丝毫为难之意,而北岷国民风开放,对于女子出行,却是没有太多禁忌。
而这对寻常女子轻而易举之事,落到面前这位身上却是大不相同。
想到眼前这位是太子心间上的人物,只怕便是落了一根毫毛,他都担心自己的小命不保,听她提及出宫之事,张管事在心中叫苦一声,却是想要找个托词再劝卫家小姐思虑几番,却没料到那相处时性子似乎软和的卫家小姐出府的决心却是分外坚决。
“公公若是担心,可以让几个侍卫在我们身后跟着,我和侍女只是出府一趟,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张管事在宫闱多年,一向懂得察颜悦色,听到少女话中再不容推拒的坚决,他心中叫苦一声,却明白自己只能答应了,然而看到书房前守着的太子身边最为精干的几个侍卫,张管事转念一想,明白殿下可能早已料到此时的他略微松下神来,明白这是神仙打架,他这等凡人可不能随意掺合。
在认真地点了十数位侍卫,最后在卫家小姐出口制止,方才意犹未尽停下的张管事心中惴惴,虽料到了殿下可能默许此事,然而想到殿下的雷霆手段,仍是不由觉得头皮发麻,最后在那浩浩荡荡的尾随之中,他忧心忡忡地将人送走,转身之时却是看到了太子书房中亮起的那一盏灯。
想到自己前脚刚刚送走卫姑娘的张管事口中发苦着,却也只能认命地进入书房中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经过回禀完全。
☆、二哥
“小姐, 我们现在回国公府吗?”
望着后面远远跟着的太子府侍卫, 眉烟心中生出些许畏惧, 她小心地挽着小姐的手,凑近了生怕旁人听见地轻声问道。
卫莹明白眉烟心中的不安, 她简单地安抚道。
“没事, 我们只是寻常出来逛逛。”
眉烟刚想说些什么, 却又欲言又止地止住了口。对于小姐这般哪怕外人劝阻,也要劝阻的出门, 眉烟心中有些说不清的不安产生, 她最了解小姐的性子了, 小姐喜静, 更不喜欢给外人添过多麻烦,若不是真有要事, 定然是不会如此坚决而不顾劝阻地出太子府的, 只是小姐可能怕她打扰,所以大概不愿告诉她。
她本是大大咧咧之人, 可当事情关系到自家小姐时,眉烟总忍不住多想几分,而无论事实是否如此,看到少女眉宇隐藏着一丝慌乱, 眉烟乖乖收住了嘴, 却只是顺着少女心意地安静陪在她身旁,没有再多言。
而卫莹此时没有心思放在眉烟身上,不然她也定然会发现眉烟面容中的担忧和不同寻常出门的安静, 只是这次纸条之事完全占据了她的心神,在带着眉烟出门之后,卫莹便将所有心思便放在了周围之人身上。
那给她递送这纸信的人定然是在太子府中安插有手脚的,不然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能够潜入她房中,并且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这纸条的存在,那么这人既然是敢告诉她这些事情,必定是有用到她的地方的,而这次出来,卫莹便是想赌那人是否敢在太子府的侍卫保护下,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这事情的缘由。
如果那人能做到,那他必定是能够拥有和太子较量的实力,这样那个人才有可能从皇帝,或者是太子的掩饰之下得到事情的真相,并给她确定的证据,而只有这样,她才会考虑去相信那人话语中的真实,并继续听他说下去。
所以卫莹这次出太子府,便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如果那人得不到她出府的消息,或是直接不敢出现,便必定是躲在暗中的蛇鼠之辈,面对这种偷偷摸摸,甚至连现身都不敢的人,她绝不相信那人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而若是没有证据,哪怕她再如何相信这个可能,她也不能因为一己私心让太子陷入危险之中。
毕竟那人拥有从她房中来去自如的能力,说不定也拥有在太子府中来去自如的能力,这样若是那人包藏祸心,在陛下已经陷入疯病之时,太子又身患风寒,那人看她不信,便很有可能会对太子下手,而那人所言若是有一丝虚假,她取信了,便是如同将整个北岷国的未来都葬送在贼人手上。
然而卫莹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有私心的,不然她现在也不可能站在此处。
她明知那贼人可能会对太子造成威胁,然而在将那纸条告诉给太子对她和对卫府都两利的选择中,仍是选择了愿意听那人给她一个证据的机会,便已经是有所动摇了,毕竟若是付峻真是死在了北岷国的皇帝手上,而太子又确实对此事知情……
不,或许已经不是知情那么简单了,想到太子对于为付峻平凡那般含糊其辞的态度,卫莹心中微凉着,心中的天平在无声滑落在便连她在此前甚至都不敢想起的念头。
若是真的如那信中说的这样,一个君王因为忌惮,而将忠心耿耿心怀国家的将军暗害至死,那么这北岷国的皇祚,或许也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了,而这样一个便连君王都烂到根底的国家,便是真正被……
猛然被自己心底涌上的那念头吓醒,一阵凉风吹来,卫莹只觉自己心底冰冷着,忽冷忽热的感觉从体内沉沉涌上,仿佛眼泪流得太多,便这般冰封住了一般,她甚至不知此时眉烟提着灯照亮的青石板路,到底是一片深渊,还只是那白日之下瞬息便过的一片阴影。
她徒劳地在手心中扣紧了自己的五指,仿佛借此便能平复心中涌动着的这般不平静。
而在缓缓绕着皇城走了数条街道,夜色已经从最初的仍残有夕阳余晖,变成如今的深黑不见去处,便连身边经过的百姓,都越来越少之后,卫莹便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从那被巨石压上的沉重中略微释放了下来,哪怕是暂时悬在悬崖之上,落不到归处,也暂时的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那人既然没有出现,便算纸条上写的一切,都是错的吧。
卫莹心中微叹着,刚要转身之时,却听见身后一片兵戈交击之声传来,伴随着兵器刺入血肉的声响传来。
眉烟紧紧地挽紧了她的手,慌张地问道。
“小姐,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眼前一群人举着烽火靠来,后面又是兵戈相交,似乎已经是一片死路。
然而奇异的是,卫莹只觉自己的内心平静着,甚至还有些许释然传来。
她听到自己以着如同以往一般柔和的声线平静安抚道。
“眉烟,别怕,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
因为在被冷风吹拂的出府之时,想起了那张纸条的结尾,她依稀看到了那仿佛变了一人的字迹,有些像是她熟悉的一个人,她方才动了让眉烟随她一同出府的心思。
而望着眼前被黑布蒙了面的男子,卫莹微顿着,最终仍没有叫出喉中那熟悉的两字。
——兄长。
为首的身形略微瘦削的男子一把抱起她,却是朝着身后人带着些嘶哑之声地喊道。
“走!”
……
而在不久之后,收到卫莹被贼人掳走的消息,一滴墨从男人停下许久的笔中滴下,在奏折上晕染开了一大片墨痕,然而这一次,却是没有再赢来那下笔之人的丝毫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