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过半,有好事者提出:舞姬们的歌舞看得腻了,舞姬与乐师们表演的节目,都是套路!不足以表达出众臣工对李氏天子重掌大宝的喜悦心情。在此普天同庆的打好时候,众官员与随行美眷们,是不是都该给陛下露两手,庆贺庆贺。
此建议获得不少善宠工媚的人的赞同,但是包括吕吉山在内的更多的人却是不吭声。这是一场政治意义浓郁的宴会,不是李家氏族或钱家氏族的家宴,大家可以肆意趁酒酣耳热时脱了衣衫,光了膀子,以诗行令或联诗行酒。要一干朝廷重臣跟宫廷歌姬同台表演节目,脸皮不够厚的人还真做不出来!
可李砚却很高兴,李砚脾性简单,像个孩子,流放生活磨砺了他青涩的皮囊,却没能将他顽童般的内心给磨老辣点。好容易再度为帝,自己的厉害娘也如愿归西了,李砚便一改自己老娘在世时,那畏首畏尾的模样,如同那挣脱了樊笼的鸟,开始近乎疯狂地享受一呼百应的帝王新生活。他也觉得众臣工也别端着了,都应该放下架子与君同乐嘛,于是满脸兴奋的李砚大手一挥:
要不这样,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来拔河给朕看看!
群臣哗然,但也没人敢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拂了新帝的面子。朝臣多数是文官,不好嬉戏,可是皇帝有令,一干庄严威仪的大臣们便撩起官袍,卷起袖子,赶鸭子上架,来到殿外的花园,分组排队开始拔河。
令官一声令下,绳索紧绷,人们喧呼声动地,旁观者莫不震骇。
朝中三品以上多为老臣,不少人走路都颤颤巍巍,还要勉为其难地拔河下力气,直弄得他们一个个丑态百出,不少上了年纪的大臣,体力不支,拔河时随着长绳如狗啃屎一般扑倒在地,一时站不起来,手脚乱爬。李砚与钱媛之见了,捧着肚子乐得笑成了一团。
好容易鸣金收鼓,收刀捡卦,大家好歇歇,该吃吃,该喝喝了。可刚享受了上位者乐趣的李砚意犹未尽,又下发了第二个指令:
众爱卿们的拔河节目甚是好看,爱卿们带来的家眷们也别端着了,大家都来表演点拿手绝活给咱们的皇后娘娘瞧瞧。咱钱皇后在闺阁中时便以歌舞见长,是京中有名的金嗓子,柔身段。今日便请皇后娘娘做个评判,看看谁家的女眷表演的最好,朕有重赏!
原本被那别具一格的拔河比赛逗乐了的钱媛之,听李砚下达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口谕,也禁不住一愣。今日赴宴的多为有身份的朝廷命妇,要她们抛头露面同舞姬一般在满朝文武面前搔首弄姿,唱歌跳舞,怕是没人敢上场。
果不其然,李砚一番令下后,全场寂静。钱媛之不喜,就算李砚的口谕有点小孩子脾性,但众人如此不捧场,也太不给皇帝面子了!于是她杏目一扫,望见缩在下首的苏婉儿,抬手一指:“苏大人能说会唱,要不,你给大家先来一段儿?”
苏琬儿一愣,自己虽说连小丑都可以当得,当众唱歌跳舞也不是不能。但自己好歹也是个侍中了,却跟那后宫妃嫔或歌舞伶人一般靠卖弄风情行走皇宫,她还是有些不愿意的。就在琬儿苦着脸,暗自腹诽李砚的荒唐无稽时,耳畔传来男子沉稳的声音:
“娘娘千岁,下官斗胆,想自荐给陛下与娘娘表演个弹丸击鼓,不知娘娘是否应允?”
第84章 邀约
琬儿愕然, 转头便看见吕吉山躬着身, 毕恭毕敬地冲高台上的帝后请命。
吕吉山低眉顺眼, 看不清面上的表情。苏琬儿被他解了围,心下虽然一松,但转念一想到吕吉山在如此场合出人头地, 怕是要给他自己惹来麻烦, 心中又开始烦闷。
就在她望着身旁的吕吉山欲言又止时,得到李砚允许的吕吉山抬起了头, 他目若燦星, 嘴角上扬。吕吉山不说话, 只抬手冲苏琬儿一个示意, 示意她勿要担心,便唤来了侍立一侧的老黄门总管。
一干黄门在吕吉山的安排下抬来了大小不一, 油漆铮亮的一排大鼓架, 安置在了华阳殿的西向靠墙摆着。
待宫廷乐师们重又在殿角下各就各位后,吕吉山撩袍来到堂下,依殿门槛而立。早有内侍奉来一只大玉盘,盘中小山一样堆着数百粒碗豆大小的铜丸。
吕吉山从盘中取出一粒铜丸,望着众脸莫名其妙的帝后百官们, 粲然一笑:
“弹丸掷鼓咱中原挺少见, 但同在下一般长期行走四海的大人们或许曾经见到西番人玩过, 有西番的伶人或江湖艺人却是极会这般手艺的。在下就立在此处,将玉盘中的铜丸掷向殿角下的那些乐鼓,使其发出咚咚鼓声与其它乐器形成合奏。劳烦各位乐师们——”
吕吉山长身玉立, 他抬手向乐队示意,“秦王破阵乐!”
话音刚落,乐师们一个个吹竹弹丝,调弦弄管,雄浑悲壮的秦王破阵乐自大殿中响起……
四海苍茫中,有幽噎的胡笳声在凄清的秋风中长鸣。哀伤凄婉,像是年老的慈母在呼唤久战未归的孩子,也像是年轻的妻子在思念边关的丈夫。在场众人的心开始沉寂,苍茫大漠,巍巍边塞,宛在目前,呼之欲出。
凄婉不过一瞬,苍茫空旷的大漠如布帛被撕拉开了一道口子,有气吞万里的军阵肃杀之气破空而入。
大战在即,三军将士尽昂扬。漫天黄沙中,两军对垒。将士们列下了气势磅礴的恢弘战阵,战云密布,戈戟如林。
此时,但见吕吉山手臂一扬,手中铜丸倏然飞出,咚的一声,击打在丈余开外的那面硕大皮鼓的正中,此乃是秦王破阵乐中的一个音符转折点,也是两军交锋的号令。
霎时,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金鼓大作间,有万马奔腾走惊雷,鼓乐捭合,奔腾跌宕。
人们仿佛听到了将士们身上明光铠发出的铿锵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刀枪厮杀声。沸反盈天中,有军士们血浆四溅的战栗袭来,人们甚至听到了奋战中将士们澎湃热血在胸口激荡的拍打声。
吕吉山回旋翻转如飞雪,双手如灵蛇翻滚,铜丸如飞梭被他一粒接一粒掷出,击打在在那些大小各异的鼓面上,发出高低急促却又与整个乐曲浑然相契的鼓点声。
在场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竟不知道这支秦王破阵乐究竟应该是用来听,还是该用来看?
吕吉山不是普通的舞者,也不是泛泛的乐师,他的音韵与身手都是令人拍案叫绝的。吕吉山耳辨音律,眼观群鼓,手掷铜丸,如英姿飒爽的侠客,又如妖媚诡异的舞者。铜丸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流星般金色的光芒,鼓点配合着的管弦丝竹,奔突捭合。
曲乐将尽,吕吉山扬眉动目,回裾转袖间,他一把夺过内侍手中的玉盘,展臂一挥——
盘中余下铜丸如箭矢一般,直剌剌扑向星罗的鼓阵。数十面皮鼓轰然乍起,风啸剑鸣如裂帛,乐曲嘎然而止。
殿内殿外悄无言,唯余秋风扰发梢。
众人心悸,皆暗自惊叹,直到吕吉山再度恭恭敬敬朝向上首一个拜谢后,场内众人才倒吸一口冷气,纷纷击掌作喝。
吕吉山转身,琬儿看见他喉间微喘,红汗交流,额角发丝渐润,珠帽稍偏。心中怜意大涨,借由着尚未平复的沸腾心绪,琬儿冲他甜甜一笑以示赞扬,幸福又骄傲。
吕吉山颔首,他知道琬儿喜欢自己的舞,他很开心,也更加满足。
这是他幼时被流放徙河时,跟同为苦役的西番舞师学的。原想着若是徙河也开了酒楼,他带着这一身膘悍舞技也可以多一个谋生去处,免得兄长与自己常年因为一块馍争得面红耳赤,没想到却在今日发挥了重要作用。
他原本不必要出这个头的,可是钱媛之缠上了琬儿,吕吉山怜惜她的身子还没恢复,更不想让她尴尬。
虽然知晓上首那双意味深长的杏眼中包含了什么,他依然想将她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舞蹈,大声地告诉她:
我爱你!
……
或许是吕二爷弹丸掷鼓太过于摄人心魄,看完吕吉山表演的钱皇后再没了看节目的心思。
有善媚者献上了自己临时从家中快马加鞭抓过来的“姬妾”,一个个出落得楚楚动人,婀娜多姿,异香袭人。往台上那么一站,媚眼儿那么一飘,秋波婉转、顾盼生辉,未曾开口,观者便先醉了三分!待到她们或吹或拉或弹或唱,娇声颤颤,柔音袅袅,上首的李砚果真被熏得六神离舍、三魄飘游,也顾不得去回忆这究竟是谁家的“姬妾”了,只一个劲儿地喝彩:
“美!美!真真是美不胜收!”
眼看自家的皇帝夫君如此馋样,钱媛之心中愈发鄙视了他几分。她兀自乜斜着眼瞟了几眼堂下的莺莺燕燕,心中嫌恶愈甚,暗道,如此搔首弄姿,惺惺作态的哼吱,怎比得过太尉大人那刚毅奔放,又柔软潇洒的鼓舞?
这样想着,她暗自拿眼扫向众臣工位,寻了老半天,好容易找到吕吉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缩到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里,兀自喝着闷酒。
钱媛之心中微动,她知道吕吉山在愁什么,她也清楚自己的父亲钱彧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吕家已死,该钱家上场了,他吕吉山也该让让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