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琬儿说,前些日子在宫里忙着预备新帝的登基大典,全吃些寡淡无盐的,如今连饭食都进不了多少了,一直念着要吃点辛辣些的开开胃口。这不,今日有司送来了半只羊,我便给她做了点家乡的烤羊肉,正好侯爷您来了,要不也一起来尝尝老身的手艺?”
许氏冲吕吉山笑得慈眉善目,她挺喜欢这个小伙子。倒不是因为他仰仗他姑母博得了个位高权重,而是许氏本就觉得他虽年纪轻轻,行事却挺老成持重。
许氏也曾出身名门,琴棋书画,经史子集丝毫不逊书香世家的男子,她非常清楚吕吉山在朝中的风评如何,也知晓眼下的吕吉山会经历什么。她虽然不再看好这个前路难测的年轻人,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欣赏吕吉山的豪放与练达。
就在许氏以为吕吉山会像往常那样兴高采烈地应承下来,并猴急地冲进瑶华殿寻琬儿时,吕吉山却一反常态地直挺挺堵在了门口,还一把夺过了许氏手中的烤羊肉。
“许夫人,容吉山冒昧,琬儿不能吃这些辛辣之物,这盘羊肉,夫人最好转赐他人,还请夫人日后莫要太惯着她,琬儿近一月,都不要吃辛辣、生冷,待日后时间再长些,再用不迟。”
吕吉山低眉垂目,说得恭敬,却容不得反抗。许氏有点懵,她的女儿一贯口味重,吃这些东西吃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有什么问题,怎么如今突然就不许吃了?
见许氏一脸茫然与不解,吕吉山继续开口,“夫人……吉山有罪……因怕您担心,对您隐瞒了一件事……”
在许氏一头雾水中,吕吉山将手中的肉盘放置一旁,毕恭毕敬地撩起袍角便跪下了,“大德宫变那日,琬儿被叛军所伤,伤在小腹,有经络损伤,大夫说过了,辛辣、生冷最好禁用较长一段时间,以免日后留下祸根。”
吕吉山的声音低沉,辨不出喜怒。他依旧不敢说实话,且不说他有没有资格再拥有眼前这位夫人的女儿,就说从前,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就没有一样可以让他有脸皮向许氏求娶她的琬儿。
吕吉山再不去考虑是琬儿在利用他,还是他在被迫反击琬儿这样的爱恨情仇,他只知道他为了他心爱的人,必须要以一个丈夫的姿态来行事。琬儿是他应该用来疼的爱人与妻子,而不是他可以肆意指挥冲锋陷阵的士兵。
他垂下了头,掩住了脸上的悲戚之色,这是他心中最大的遗憾,胜过他政变失败:
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也失去了拥有琬儿的最好时机。自宫变那日亲眼看见琬儿裸身躺在血泊中起,他便已经后悔了,并在心里决定,定要将琬儿当作今生的妻子来好好疼爱,若是他被迫需要提前离开她,他希望她能永远过着她的快意人生。
或许不久以后的将来,琬儿依然会如同前世那般背叛他,但是他并不想再恨她,也不想再与她纠葛对得起,对不起的斤两。在他需要她帮助的时候,他看见她挺身而出了,那一次的震撼已让他终身难忘,他不想再看第二次,更不愿意让她再死一次。
琬儿的付出,有这一次便已足够……
许氏惊呆了——女儿受伤了,她为什么会受伤?吕吉山明明说的是在宫里预备登基大典呢,那么长一段时间,琬儿又在哪里呢?她受伤了又是谁在照顾她呢?究竟伤到哪里了,有多严重呢?
太多疑问陡然涌入喉间,许氏甚至不知道应该从何问起。她很生气,生气吕吉山联合琬儿一起来骗她,她甚至没有让吕吉山直起身来,便开始倒豆子似地冲他质问:
“你们二人竟然瞒我如此之久,今日陡然说出这么多事来,可是想吓死我这老婆子?说!琬儿究竟怎么受的伤……”
大殿外,吕吉山像个犯错的小孩,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朝许氏陈述(胡诌)着琬儿受伤的经过及伤势详情。这些事都过去了,许氏要怎么怨他,他都无条件接受,只要许氏答应帮助自己控制琬儿的饮食、作息便好。
吕家没落了,他没法再向琬儿保证能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将她放在瑶华宫,远比将她困在吕府安全许多。自己一人替吕家老小冲锋陷阵,是他吕吉山无法逃避的责任,至于琬儿——她就躲在瑶华宫便好。
殿门后,透过窗棂的雕花,斜阳洒下一地斑驳的金黄,琬儿望着门外一立一跪的母亲与吕吉山发呆。她心绪难平。吕吉山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执着,让她想起了过去在吕府的那一月里,吕吉山是怎样如同对待纸娃娃般的对带自己。如今为了她的一口吃食,吕吉山不惜编排如此多的谎言,跪地又讨饶的,只为了让母亲监督自己的饮食与作息。
吕吉山似乎真的将他的身心都交给了自己。琬儿能肯定,若是此时李韧能成功冲入京城,只要她想,她可以在第一时间摘下吕吉山的人头献给李韧,为自己挣得人生第二顶辉煌的桂冠。
可是,看着霞光中他那疏朗的眉目,满面的真挚,她心中的酸楚与窒闷却有如决堤的洪水,澎湃涌入……
第86章 直面
钱媛之犹记吕吉山说过的, 会在酒醒后“亲自”来向自己赔罪。于是她捏着那支玉钗在东华宫等了两日, 应该来向自己赔罪的人依然没有等到。钱媛之又要开始生气了, 她唤来邱允,开始问话:
“允子,今日早朝, 太尉大人可有告假?”
“回娘娘的话, 听得福说,今日只吏部及工部有几名官员告假, 没提到过太尉大人……想来, 想来吕太尉应该也是进了宫的……”
邱允低着头, 回答得战战兢兢。
胸中有莫名的躁动, 钱媛之蹭地一声直立起身。
“走,移驾两仪殿!”
邱允额顶汗毛一乍, 急忙伏身在地, “是。”
……
不多时,来到两仪殿的钱媛之更生气了。守殿门的老太监恭恭敬敬地告诉高贵的钱皇后,陛下已经散朝多时,瞧着,应该是去往蕊妃的西华宫了……
钱媛之狠狠一拍鸾驾的扶手, 心道, 为何所有人都只会来给自己添堵!
“走, 咱去丹凤门!”
钱媛之说得斩钉截铁,邱允听得心惊肉跳,娘娘发怒了, 可是现在去那宫门口,又是为了作甚?
丹凤门是百官入朝的南宫门,出了丹凤门,便就出了大明宫。好在邱允机敏,不过几个眨眼,他便揣测清楚了钱皇后的心思,于是他扑通一声就朝钱媛之跪下了。
“娘娘稍安,这大晌午的,娘娘也没得休息,要不允子先替娘娘跑一趟。若是人都出宫了,娘娘再颁口谕传人进宫,岂不完美?也好过娘娘如此这般心烦意乱地四处奔波……”
邱允行事向来周到,他敏锐地猜到了钱皇后是想揪住那吕吉山出气,于是便安排了这样一套最不费钱媛之力气的方案建议她采纳。
歪坐鸾驾的钱媛之想了想,觉得邱允说的有道理,自己是皇后,自然应该是等着对方来拜见自己,怎能撵耗子似的跟着追?
于是她一个颔首,示意邱允快去快回,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邱允领命,灵猴似的冲丹凤门飞奔而去,不多时,便带回了丹凤门守军的回话:没见过太尉大人吕吉山出宫。
钱媛之默然,她沉着眼思索了一会儿,招手唤来邱允,冲他伏耳低语。邱允惊愕,出了一脑门的汗,他想劝娘娘莫要再管了,可是抬眼看见钱媛之那老鹰似的利眼,又将喉咙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
吕吉山自离开瑶华宫时起,右眼皮便跳个不停,如今自己偷鸡摸狗般地穿梭于李砚的后宫,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逮到了,怕是要拿自己作筏子。于是顺着墙根走的吕吉山越发小心了,他将心中早已烂熟于胸的大明宫路线图再度揣摩了一遍,暗自标注了几个关键点后,深吸一口气,继续猫着腰往外溜。
可惜老天总是会不遂人愿,眼看就要穿出崇明门,走出这讳莫如深的后宫地界了,吕吉山加快脚步准备穿过这狭长的甬道时,却正好遇见前方拐角处端端正正立着的几名面沉如水的黄门。当先一人,圆脸白皮小嘴巴,耷拉着的眼皮遮住了原本圆咕咕的眼——是给吕吉山递过纸条的那个小黄门。
迎上吕吉山茫然加询问的目光,邱允吊着嗓子开口了,“奴才邱允见过太尉大人,给太尉大人请安。奴才是特意来接大人的,皇后娘娘有请……”
吕吉山心中一凛,糟,忘记这个女人的事了……
这里是一处偏僻的殿,墙壁有些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湿霉的味道,但箱柜陈设倒是清爽的,显见得有婢仆常打扫。
吕吉山拿眼四处扫了扫,知道这里是承欢殿,是高祖选过秀女的地方。他莫名地有点紧张,他欠了钱媛之一次道歉,可还没准备好就被她当面捉来对峙,他有点猝不及防。
吕吉山心中忐忑,面上平淡地立在了钱媛之的面前,他不及抬头,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砰地磕头,“下官见过娘娘,娘娘千岁。”
上首一阵静默,吕吉山趴在地上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永远跪在这里时,他听见四周窸窸窣窣脚步声四起——钱媛之将宫女与内侍们统统都打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