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景帝的雄才大略卫简自以为领略颇深,可到了现在才知道这么想的自己有多浅薄。这已经不是老姜很辣的范畴了,活脱脱就是个权谋老妖精。
显然太子也深有同感,表兄妹二人面面相觑,蓦地生出一种“吾等凡人”的感慨。
“南安国那边情势如何?”片刻沉默后,卫简替太子续了盏茶。自从进了北军大营,为避免万一,卫简就几乎断了与太子的私下联系,后来又驻守紫荆关,更是分-身乏术,对西南的情况确是知之不详。
太子的目光沉了沉,神色更严肃了两分,道:“半月前,平王已经在鄯和城正式登基,郭其昌封爵夺帅,已卸职返京,他帐下的三个副将先赏后斩,鄯和城的民怨初步缓和。我离开的时候,咱们的军队已经全部撤出南安国境内,只留下一队护卫随同使臣完成后续的和谈国书。”
先是稳定西南边境,再来接手与漠北汗廷的和谈,弘景帝这样的安排明显是在给太子用功绩铺路,想到自己之前的小心思,卫简不禁有些为自己的短浅目光汗颜。太子的位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稳固。
思及此处,卫简如释重负一般叹了口气。太子宽仁而不庸弱,虽不及今上格局开阔,但自小跟在今上身边观政,自身的资质也属上佳,所差的只是时间和历练。更重要的是,今上虽雄才,却也是个厉君,说到底,还是对靖难得来的皇位颇受微词而心怀芥蒂,是以,为了正名,不仅广修禅寺道观,更是数次亲征,以无匹之盛世功绩来荡涤异声。以战止战、鼓励宗教、与民修养生息的同时,今上对朝廷的风气更是下狠手整顿,弘景这一朝开朝前二十多年,朝中大臣哪个不是提着脑袋来上朝的,砍头、抄家、株连族亲的案卷在刑部档子房里足足堆了好几大书架。政治清明、河清海晏、四方安定,这样的盛世局面看似威仪繁荣,可朝堂之上群臣仍心有战兢不敢畅所欲言,国库虽日渐丰盈,但百姓的生活却并非真的富足。
或许,弘景帝自己也知道,大虞接下来需要一位太子这般的心性的君王,将大虞带入真正的盛世。
所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弘景帝是个智人,更堪称明君。
太子洞悉他的想法,也是心有感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且守好紫荆关,等我回来。”
“表哥!”太子站起来刚转过身,卫简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只稍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遵从本心,道:“我一直有句话想要说与哥哥,若错过了今日,恐怕再难有开口的勇气。”
太子闻言转过身,一如既往眉眼温润地看着他,“从你嘴里我都听不到真心话,还能指望哪个?!”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卫简坚定地看着太子的眼睛,终于将埋在心底数年的这句大不敬说了出来,“希望哥哥他朝更进一步后,不会忘记宫外所见所闻。”
民贵君轻。
从来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太子目光一紧,眼中精光流转,足足与卫简对视了十数息方才敛下心中汹涌,抬手按上卫简的肩膀,话语在嘴边转了又转,最后才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来日方长,你且行且看。”
卫简闻言静默了两息,从眼底渐渐漫上笑意,片刻后弯着笑眼不甚庄重地抱了抱拳,又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马匹和盔甲已经备好了,末将在此恭候太子殿下的好消息!”
太子的情绪刚被调动起来,忽的又被他这副模样打乱,哭笑不得地戳了戳他额头,转身大步离去。
千里迢迢从西南赶了过来,结果就喝了两盏茶,连顿饭都没吃上就被赶去白牢关和谈,太子做到他这份儿上,不提也罢!
不多时,两兵两骑飞速奔驰出紫荆关,为首一人背后背着令旗,明显是传信兵。
“这样是不是太冒险了?”城门之上,目送两道骑兵渐渐消失于地平线,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关绍恐怕要夜不能寐了。”
沈舒南看了眼这次太子之行的主要促成者符昂符大将军,没心没肺地笑了笑:“相较于仪仗开道,这样反而更安全。还是符将军思虑周全!”
与不苟言笑常年肃着一张脸的符大将军相比,符昂符将军则要和善许多,即使此时身着盔甲,通身也透着一股书卷气,不愧是大虞有名的儒将典范。这不,面对卫简明着夸捧实则定要拉着他一起下水的无赖做法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照单全收,“卫小将军客气,大敌当前,咱们本就是休戚相关进退与共。”
得,不愧是老军痞,你要把我拉下水,我就索性直接跟你拴在一根绳上!
不过卫简也是在行伍中滚大的,呵呵一笑应了下来,转而和符将军回去继续商讨接下来的行动。
***
早在太子换装的时候,卫简就已经飞鸽传书给沈舒南回了信,是以,太子还没行到中途,沈舒南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蹙眉,冥思,恍然,激动,忧虑……
关绍看着定海神针一般的沈大人在短短的时间内接连表露出来的精彩反应,简直要怀疑自己眼花了。
“大人,您没事吧?可是少将军那边有异?”建州贲云铁骑里的老兵几乎都在卫简的手下操练过,因而关绍还是按照老习惯唤他少将军。
沈舒南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稳了稳心神,道:“紫荆关那边并无异样,是咱们这边要有贵人来了。”
说罢,沈舒南将手里的纸条递了过去。
“贵人自西南而来,不日将至,鼎力协助即可。”关绍仔细将纸条上面的字看了两遍,欣喜于马上有助力加入,却不懂沈大人在看到这个消息后为何恁般激动。
“大人可是猜到了贵人的身份?”关绍想了又想,觉得只有这个可能性最大了。莫非是来人的名头很大?
卫简没少当着沈舒南的面处理密信,沈舒南心细如尘,竟也将他的习惯给学了过来,屋里也常备了个炭盆。
看着炭盆里的纸条彻底化为灰烬,沈舒南看了眼正一脸求解惑的关绍,思及也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便打手势示意关绍附耳过来。
信里所说的贵人是太子殿下?!
饶是久经沙场气定如山前一刻还在意外于沈舒南精彩脸色的关百户这下子也淡定不了了,险些惊掉了下巴。
“那咱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告知阿拉海汗那边一声,马上为太子殿下准备住处。”待心情稍作平复,关绍说道。
“我想暂时还是不要声张的好。”沈舒南深思后有不同的想法,解释道:“信上写的是‘不日将至’,咱们兼程赶路,也用了整整两日,如果我猜测不错的话,殿下极有可能没有动用仪仗,而是伪装后与传信兵一同过来。”
让沈舒南选择,他也觉得这种做法虽大胆,却也是相对最安全的。
只是……
再看向关绍时,沈舒南的眼里不由得浮上一抹同情。如果太子真的只身过来赴会,关绍的压力恐怕就大无数倍。
果不其然,关绍一听沈舒南的分析越发觉得可能性极大,脸上的肌肉顿时就僵了。他一个区区百户,眼下还只带了四个人,要保护一个钦差不说,还要再加一个储君,简直开玩笑!
沈舒南很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这也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咱们还是得做两手准备。”
关绍至今没有机会得见太子真容,可他熟悉少将军的行事风格啊,刚刚被沈舒南这么一点拨,几乎放弃了最开始的想法了,匆匆和沈舒南告了声别,下去布置了。
事实上,所谓猜测,也不过是沈舒南对关绍的宽慰,卫简是什么人,飞鸽传书字字珍贵,他绝对不会在上面写废话,是以,太子隐藏身份秘密赶来定是事实。早在翰林院时,沈舒南就有幸见过太子殿下两次。彼时大儒梁先生讲学,太子殿下旁听,每每提问都能切中要点,答辩更是理据清晰缜密,令人折服。
可是,当穿着一身铁骑甲胄一脸风尘仆仆的太子殿下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沈舒南才发现自己对他之前的了解堪称肤浅。
“没有外人在,沈大人不必如此多礼!”关绍几人退下后,太子伸手拦下要行大礼的沈舒南,示意他赶紧坐下。
不知为什么,“外人”这个词从言笑晏晏的太子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好像别有深意。不过,沈舒南也没有虚假客套,坦然应了下来在一旁落座,顺手倒了盏茶奉上。
太子这会儿正是口渴得紧,接过来二话没说就一饮而尽,手里捏着杯子示意沈舒南续茶,如此连喝了三杯才作罢。
“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意外,怎么,昭宁提前给你消息了?”眼前的沈舒南越是沉得住气,太子就越忍不住想试探试探。
太子殿下这是在……试探自己与昭宁之间的关系?
沈舒南知道卫简对太子极为信任,可一时间拿捏不好太子的态度,保险起见,只能硬着头皮和稀泥:“殿下安危干系重大,臣等责无旁贷。”
果然是个能说会道的,分寸拿捏得也算适度,再加上这张脸和通身的气度,难怪让卫简给盯上了!
太子敛下打趣的心思,神色正了正,“今次是我任性了,不过明行仪仗实在是太过麻烦,耽搁的时间长,中途更容易横生变故,想来想去,就只能让你和关绍他们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