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准备这次的三司会审,王延龄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进来。自陈世美开始革新以来,他便韬光养晦,避开陈世美的锋芒,自请去延州戍边,严格约束自己人的同时,让他们密切关注陈世美的一举一动,暗中收集他的罪状。
当艾怜状告陈世美时,他便开始收网,让手下人把陈世美的罪行罪证都一一地呈报上来。拔出萝卜带出泥,陈世美做事再谨慎,他手下办事的人多了,总会有漏洞露出来。
陈世美的革新措施之所以效果显著,同他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有很大关系。他虽看上去温润如玉,实则手段狠毒果断,他主持吏部考核时,大刀阔斧地把不称职不作为的官员裁去了,同时也把很多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的恩荫之路给断了。那些被他断了仕途、挡了财路的人对他恨之入骨,趁他被人告发的机会,纷纷向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投匿名信检举揭发他的罪行,那些反对革新的官员也趁机在朝堂上落井下石,对他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因此,王延龄在收集陈世美贪赃枉法的罪行时豪不费力,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至于真假,他就不打算过问了。
后来,圣上迫于舆论,只得下令先把他罢官,这样王延龄等人在三司会审时,就不必再顾忌他的身份,从而可以在公堂上适当地对他动用些刑罚。
当这些贪赃枉法、任用职权打击报复、陷害忠良等证据在大堂上被一一摆在陈世美面前时,陈世美心里忽然就明白了,就算潘氏不告他,迟早也会有别人以其它的名目告发他,就算他可以为自己在西夏议和时的受贿开脱,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也会在其他事情上,给他安上各种罪名,让他百口莫辩。
当王延龄问道:“陈世美,你可曾认罪?”
认不认罪又能怎样呢?这些证据真真假假,连陈世美自己都分辨不清,有些事情是他授意手下人做的,但他并不曾过问手下人办事的细节,因此,很多受害人,很多惨烈的具体的事情,比如那些被他下令抄家罢官之人,那些以身试法反对革新之人,他们的家产被他的手下勒索殆尽,他们的妻女被他的手下霸占侮辱等,很多事情,他真的不知情。
当他的下属及心腹们交代的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十多份供词递到他面前时,他无话可说。用人不当、约束不严,怨不得别人。那些忠心于他的人既然都招供了,就说明他们都没扛过王延龄的刑讯逼供。
已经没有了辩解的必要,任何辩白在证据面都显得苍白无力。
陈世美扫了一眼衙役手中厚厚的供词,没有去接,而是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延龄一拍惊堂木,怒斥道:“陈世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铁证如山,你是在怀疑这些证据,还是在质疑三司会审的不公?”
陈世美负手而立,平静地盯着他,眼里满是嘲讽。
他输了!
本以为王延龄处处不如他,原来他一直都在暗地里处心积虑地网罗他的罪名等着整治他。
反正一件罪行和十几件罪行没有本质的区别,只要其中有一项罪行是真的,在量刑上他就跑不了。这样一想,他也就不在乎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所谓的罪行罪证了。
公主见自家男人被别人吼斥,便也跟着拍案而起怒道:“王大人,讼状里控罪了驸马五项罪名,你在别的罪名上轻描淡写地略过,却在贪赃枉法上大做文章,你到底是何居心?驸马自革新以来,得罪了太多权贵,众所周知,一年前驸马惨遭刺杀,差点就命丧黄泉。革新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现在驸马身陷囫囵,那些人就像疯狗一样跳出来乱咬,你是宰相你为何不站出来为驸马说句公道话,反而任由他被人构陷诋毁?”
王延龄起身对公主作了一揖,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公主,臣及两位陪审大人,一切都以事实为依据,并不敢妄自菲薄。若公主对这些证据有疑问,或是对三司会审的过程有质疑,可以在结案宣判之后,向圣上提出翻案另审。公主,您如今在会审现场只有旁听的资格,没有质问的权力,请您遵守秩序,不要随意扰乱公堂,否则,本官可以取消您听审的资格。”
公主气结,瞪着王延龄,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忿恨地乖乖坐下。
接下来在讯问陈世美“纵容手下欺辱民女及下属官员草菅人命”的罪行时,王延龄犯了难。
虽然他早就教过艾怜怎样陈述事实,但假话就是假话,陈世美聪明绝顶,就怕他抓住其中漏洞追问不休,万一艾怜不够冷静,攀扯出秦永和张麦来,那她不守妇道与人通奸的罪名就会成立。
陈世美倒台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怕他破罐子破摔地拉着艾怜一起下水,他有圣上庇护自可免去一死,可艾怜杀人又通奸,怕是很难脱罪。
王延龄硬着头皮简洁地讯问了一遍她杀死丁奎一的动机和经过,以及张粟死亡的经过,艾怜按照他教的,简而言之地又叙述了一遍。
双方的语言都简洁明了,两人一问一答,和她那份供词上的内容一模一样。
陈世美看看艾怜,又看看王延龄,心里已经全明白了。
王延龄背后的世家根基庞大错综,而他根基不稳,政治上斗不过他,他甘拜下风。可恨的是,情场上也被他整得狼狈至极,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却跟他的敌人一唱一和地站在一起。
他是她的丈夫,她却胳膊肘向外拐帮着王延龄来扳倒他。难道她对他全无感情吗?往日的那些柔情蜜意都是假的吗?
陈世美居高临下地盯着艾怜单薄的身影,心情复杂,说不出对她是爱、是恨还是痛。自她上了公堂后,只在最开始确认他们的夫妻关系时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全程低着头,和他没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看不出她的情绪,猜不出她心中所想。
接着王延龄又传唤了证人,第一波证人有丁奎一当铺里的伙计证明丁奎一曾经把艾怜领进当铺过,至于说了什么,由于当时房门关得严实,不得而知。又有驸马府里的侍卫头领,证明丁奎一死的当晚,他并没有安排侍卫监视潘氏。还有药铺的活计证明艾怜是在受到丁奎一威胁后的那段时间准备了麻药,还有一位江湖人士承认艾怜在投案的那天,一大早找上他求他把几张纸想办法给御史台的一位高官送去。
这些证人有真有假,艾怜心里清楚,王延龄是在帮她把蓄谋杀人为秦永报仇的动机,转变为因受到丁奎一的胁迫,一方面自保,一方面出于正义要查出陈世美贪赃枉法的证据。
第二波证人是张粟死时那个镇子上的郎中,还有棺材铺的老板,他们详细地叙述了罗洪业仗着其兄罗洪举的势力,在当地无恶不作,打死张粟后,没几日他们家里着了把奇怪的大火,罗洪业被火烧毁的遗骸中有身中数刀的痕迹,凶犯一直未被抓获等事情。
原来这就是张麦复仇的手段。艾怜听后,又想起了张麦,她从未问过他是如何复仇的,也从未问真正地关心过他,和他虽有夫妻之实,却一直冷淡地对待他,只有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里,才给了他一些温情,而他,直到临死都在护着她。
艾怜抬头看了眼王延龄,他穿着紫色曲领大袖的官袍,腰上是白玉的革带,头戴着硬翅的幞头,坐在公案后一脸威严,他身上有种天生的贵气,紫色的官服衬得他越发俊美傲然。那么出尘脱俗的男子,那么在世人眼里公正无私的宰相,却在这个公堂上不顾他的官声,不惜得罪公主,这么明显地偏袒着她。这半个多月里,他竟然做了那么多事情,天南海北地从各地找了那么多的证人为她开罪。
她艾怜何其有幸,遇到了一个又一个爱护她的男人,若是,若是她最后没能离开这个游戏世界,她想和他在一起。就算他有妻妾儿女,她也不在乎,只要他心里有她的一席之地,她愿意去爱他,去接受他,不想让他像张麦那样,到死都有遗憾。
罗洪举被带到公堂上,证据确凿,不得不承认自己教弟无方,但一再声明这是他纵容家人的结果,同陈世美没有任何关系。
讯问完所有人之后,王延龄不得不公事公办地问了一声陈世美:“陈世美,你可有话说?”
妻子本应贤淑贞静,安于内宅,相夫教子,而他陈世美的妻子,东奔西走,与各种男人勾缠攀扯,且这些隐私之事如今被明晃晃、赤`裸`裸地暴露于人前。
妻子出了这等丑事,身为丈夫他脸上有光吗?每一个证人上堂来,都仿佛在啪啪地打他的脸。
作为男人,做到了如此失败的地步,他还有何颜面说话?
不愿再为自己纵容手下和下属官员一事进行辩解,陈世美懒得搭理王延龄,他转向艾怜,眼神深如大海,语调寒冷如冰:“丁奎一欲对你图谋不轨,你为何不同我说?你认为我这个丈夫不能为你做主吗?明知我掌管吏部考核,却不肯把张粟的案子告知于我,你竟如此不信任我!我们是夫妻,天下哪里还有比夫妻更亲密的关系?我在你眼里,就真的一无是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