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能笑,待会儿就怕你只剩下哭了”,司狱命人拿了几柱香点燃,“格格现在后悔还来的及”。
我微睁了下眼,又阖上了,我实在太累了,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听见司狱似叹了口气,我还没明白这声叹气意味着什么,就剧烈的咳嗽起来。一股浓烈的味道蹿入我的口,我的鼻,我的眼。眼泪、鼻涕、汗水齐流。
原来,他将香摆在地上,正迎着我的面熏着。
司狱:“在下还是奉劝格格早日离开,否则今后还有格格受的”。
“咳咳”,我咳道:“我……我高兴的很。咳咳,烧香拜佛,原只是神仙的福分”,歇了好一段,“我区区一俗人,咳咳,咳咳,咳咳,能享此横福,也算是不枉此生”。
狱吏道:“这女子辣得很哩!”
司狱忍不住叹道:“格格虽为女子,却要强过平常男子百倍,殷某服了。可是殷某,官阶微小,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格格见谅……”。
我看到司狱的嘴巴在一动一动的似在说什么,可是我什么也听不清了。我真的太累太累了……
我躺在草垛上已经十几日起不了身了,最常做的就是躺着勉强灌下碗薄粥或药汁。要是手颤,拿不住打翻了,也只有饿肚子的份。纵使送到了嘴边,也是大部分顺着嘴角往脖颈处四下里淌。
那段日子,至今不记得是怎么捱过来的。我只记得我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我要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幸而此后虽时常仍有体罚,但是明里暗里放水,又加上时常请大夫诊治,日子也不算十分难过。而身体上的状况虽糟,却也不及我的心事越来越重。李又玠一直没有出现,我生怕小铃铛出了什么不测。
十一月末,李又玠来了,带来了肥鸡和美酒。他来的时候,我正背着身上药。
他瞥见我肩臂上的瘀红青肿,吃了一惊,“你怎么了?是谁伤得你!”
我一惊,见是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胡乱说了句:“晚上黑灯瞎火的撞墙上了”,就着急着问:“小铃铛可好?”
李又玠的眼神暗了暗,监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心里清楚。只是见我不愿说,也就没有再问。才一瞬,他就扬起平素里玩世不恭的笑脸说:“我就这么没存在感吗?明明站在你眼前的是我,你谈论的却永远是另外一个人”,说着递来了酒壶,“来,走一个”。
见我不接,将酒壶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仍是不接。他笑道:“好啦。但凡我一口气在,绝不叫她损伤分毫”。
我这才笑着接了酒壶,眼珠一转,狠狠将酒壶摔在地上。浓郁的醇香慢慢在这阴深冷暗的监狱里扩散开来,醇馥幽郁,光闻着味就知道,入口绵、落口甜,是精心调制的好酒。
第六十九章 我不想当寡妇
李又玠正弯腰拿酒菜,被我骇了一跳,不明所以的看着我。
我道:“一杯酒一个朋友。我与你喝酒,是把你当朋友。可是我现在却不能与你共饮……”。
李又玠赔笑道:“我哪里惹到你了?”
我道:“这次的出征名单里有平郡王讷尔苏,还有四个亲王,一个郡王,以及前太子胤礽的儿子,他们个个都不甘屈于十四贝勒之下。你敢说,其中玄机你不知道?”
李又玠敛了颜色:“身为臣子,不敢擅自揣摩圣意”。
“好,我暂且当你不知”,我道,“我再问你,这些可都是四爷的主意?”
李又玠道:“人虽然是四爷安排的,却也是皇上的意思。不然,任谁也是不敢在这上面下功夫的。”
我起身要走。
李又玠抓住我的手腕,“你要干什么去!”
“我……”,尚未开口,忽闻听见外面传来来呜呜的号角声,和雷雷战鼓声,雄纠纠气昂昂,宏伟壮阔。
我惊了一下道:“这是什么声音!”
李又玠别开眼,不敢正眼看我,“这是十四贝勒要领军出征的声音”,又说,“你这个时候去找他,又能如何?皇上就会改变决定,十四贝勒就能不去吗?遑论行军打仗前动摇军心是一等一的死罪,对十四贝勒也是极为不利”。
我冷笑:“怪不得你迟迟不来见我。你捱到这个时候来,无非是想断了我的念头”。
李又玠没有接话,只是默默不语。
我转身要走。
李又玠抓着我的手仍不放:“不许去!”玩世不恭的脸上少有的严肃和认真,“你这个时候去,又能做什么?”
“不用你管!纵使我不能为他做什么,也好过呆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我朝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一股血腥味,涌上舌尖,这才觉已微微渗出血来。我有些慌,偷偷用余光瞄他。他只是强忍着,兀自不放手。
李又玠痛心道:“你不要命了!只要你出这牢房一步,鄂伦岱绝对饶不了你!那你受尽折磨赖在这天牢中,又算什么!”
我忍不住松了口,声音却异常坚定:“我只知道,如果十四爷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李又玠的手就一下松了,他极缓极慢的缩回了手,每一下都像重逾千斤。
五十七年十二月,十四贝勒统帅西征之师起程。康熙特旨以天子亲征的规格出征。出征之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康熙亲授敕印,大将军胤祯行谢恩礼毕,随敕印出午门,乘骑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前往。黄旗紫盖,旌旗飞扬。驾帝皇之辇,安车蒲轮。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莫不肃穆致礼,雍亲王也并列其中,齐送十四贝勒至列兵处。
大将军胤祯望阕叩首行礼,肃队而行。军队所到之处,市民莫不闭户以待。但凡意欲偷窥或瞻仰皇室尊容者,弓箭手搭翎毛令箭,射窗帷而入,以儆效尤。
行军约一二十里,军队骤停。十四贝勒手持令旗,穿着铮铮铁甲,一步一步走在军从中。举步威仪,落地有声,伴随着金属摩挲的声音,如若雄狮的觉醒,帝王之态尽现。
他将我从军队中拉出,朗声道:“虎子、豹子,护送她回去”。
虎子,豹子一道上前听命:“是”。
我扭头道:“我不回去,我要和你一起上战场!”
十四贝勒看了我良久,挥起手中的令旗,打在我的左腿上。
我不防,跌倒在地。十四贝勒的眼神略微收缩了一下,却仍沉着声道:“虎子、豹子,送她回去养伤”。
我试着站起来,左腿一吃痛,跌坐在地上。他伸手想扶我,伸了一半又缩了回去。
我咬着唇又挣扎着单脚立起来:“看见了,我还有一只脚可以站着。只要我还能站,我可以单脚跳着去”。话音刚落,又是跌坐在地上。
他的手更紧更用力的握着令旗,似乎在强逼着自己下什么狠心。我坚定的道:“即便是你再打断我另一条腿,我爬着也是要去的”。
他背过身去,喝道:“虎子、豹子,你们还等什么?难道你们两个士军连个瘸子也应付不了吗?带她回去!”
虎子、豹子,领命道:“是”。
我见他们强要带我走,知道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唯挣开他们的手,拦腰抱住十四爷,脸贴着他的后背,低声说了句:“活着回来,我不想当寡妇”。
十四爷愣了良久,沉声道:“好好照顾自己”。声音似喜似悲。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只余沉重的金属声缠梁绕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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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领侍卫府的两个下人——王喜和朱柏拦住我的轿子,阴阳怪气道,“小的们奉鄂大人之命特来迎接格格回府”。
他们终究还是来了。
我掀开帘子的一角,笑问道:“虎子、豹子,十四贝勒是怎么吩咐你们的?”
虎子、豹子齐奏道:“护送格格安全回府”。
我又道:“可是我并不认得眼前的这两个人,现下他们却想要强行将我掳走。你们该当如何?”
虎子、豹子道:“尔等定舍身护格格周全”。说完,拔剑相向。
王喜和朱柏见了亦是不甘示弱,拔剑相对。一言不合,双方便打成了一片。
我借机偷撩了帘子单脚跳下马车。才跑了一二十步,便听见王喜嚷道:“别打了,格格跑了,快追!”
朱柏便赶紧亮了腰牌。如此一来,虎子和豹子也不好再打。只同他们一道向我追来,许是要同我问个清楚。
我单足难敌双腿,又怎能逃得过他们?转角处忽的蹿出个人影,拉着我便跑,“早说你要出事!”
我这才看清是李又玠,想起他手上的伤,心中惴惴,此刻却不容细想。女子体能本就较差,更遑论如今有伤在身,如何能躲得过?跑无可跑,退无可退。但见眼前出现条运河,抽身便要跳下去。十二月的天,滴水成冰。但再是冰冷蚀骨,又怎敌的过鄂伦岱的残忍暴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