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拂去手上的水渍说:“不干什么。只是想告诉福晋,现在还不是最惨的。福晋以为鄂大人被皇上革了职发往塞外,这天便是要塌下来了,可福晋还有吃有住。现在我烧了福晋的住处。福晋以为这便是最惨的了。可没有比现在非但没地方住,而且被淋得满身湿更惨”。
“你……”,侧福晋刚想开口,又被我拿话将住。
“可这还不是最惨的”,我使了个眼色道,“福晋看到前面的池塘了吗?福晋现在还站在岸上,还没有掉到水里去。等你掉到水里去的时候,你就会怀念在岸上的美好”。
话落,侍从们已强按着侧福晋要将她丢到水里。
“放开我,放开我!”,侧福晋又哭又嚎,连抓带挠,“疯了,你们都疯了!”她的双脚死命的蹬着地,浑身都在因为愤怒和震惊在剧烈颤抖。
我道:“放开她”,看着她披头散发,颓然坐在地上,又说,“请福晋仔细想想吧。现在还没有到最惨的地步。但若是福晋再继续这样颓废下去,可就保不齐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扑通”一声,有人落了水,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本来闹哄哄的场面瞬间静了下来。侧福晋散着头发,挂着泪珠,也忘记了挣扎,只是呆呆的看着我。
冰雪天的湖,寒肌彻骨肉,我努力游在水面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掉到水里就会死吗?掉到水里不会死,呆在水里才会死。你只有一直游下去,拼命的向前游!”
侧福晋像是顿时丧失了力气般跌坐在地上,没有哭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前所未有的陷入了沉思。
小铃铛率先反应过来,连喊:“快,快拉格格上来!”
上了岸,又立马披上了裘衣,发梢仍是结了细细的冰镐,紧贴着面,刺得生疼。我看看侧福晋,亦是好不到哪里去,喉咙动了动,艰难的咽下一口口水,喘着粗气说:“我们扯平了”。
说完。也不等侧福晋说话,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刚关上门,我便整个人瘫软在小铃铛身上。
小铃铛骇了一跳,“格格这是怎么了?”
我咬咬牙,虚弱道:“快~快给我看看背上的伤口”。
小铃铛“呀”的叫出声:“格格背上的水泡都被牵扯破了,汗衫上都渗满了脓血,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我呲了一口气,拉住她:“不许去,对谁也不许提起”。
小铃铛扶了我在床褥上坐下,见我手背上的水泡也被袖口牵扯破了,急着去掏绣帕:“格格这是何苦?”
我缓了口气道:“现在整个领侍卫府都乱了套,全靠我镇着。要是连我也在这个时候倒下,这领侍卫府真就算完了”。
小铃铛急哭道:“连那些个亲生女儿都不敢管了,格格这个时候还管这些个做什么?福晋们瞧不起你,小爷们要害你,鄂大人更是要杀你。他们把你伤成这副模样,你何必为了他们费神?”说话间,又赶去抽了块毛巾替我擦干头发。
我疼得直吸气,却道:“我现在已经被贬为庶人。鄂伦岱可以杀我,我却不得不救他。他杀了我不大要紧,只是少了一颗棋子罢了。而他,他活着,我才能是她女儿。如果领侍卫府没有了,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就是封建君主制下的游戏规则。你觉得不公,却也是深陷泥沼,无可奈何。
我垂了眉:“况且,十四贝勒四处还要仰仗着他,现下还不是翻脸的时候,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府给撑起来”。
第七十三章 唇亡齿寒
昏昏沉沉又躺了十余日,那段日子时常从梦靥中惊醒,偶尔稍有精神又亟欲处理府里的事物。大多的时候,我都是躺在床上,听小铃铛汇报府里的事务。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忙前忙后,反倒忽略了小铃铛这些时日里的异常。那时候,她时常心绪不宁,又或偶尔对着窗外出神,而我一直以为她是因为马夫的事受了惊吓。连日来又发生了诸多变化,她小小年纪,一时要她承担这些,确实是难为她了。
在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十四爷的信一直陪伴着我。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每当我疼痛难忍,我便反反复复看他写的信,一笔一划都刻在心里。提笔良久,写下的却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那时候我识得古文不多,为了给他写信,我开始学习古文。
侧福晋领了一帮人闯进来,“听说,你把府里的人都放走了?”
我忙放下手中的笔,侧身行了礼:“他们既然无心在这里,又何必留着他们浪费米粮呢?”
侧福晋逼到跟前,斜睨着眼,迟迟不说“起身”,只道:“这是领侍卫府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在这里插手!”。
我笑了笑,缓缓起了身:“若诗虽是个外姓女儿,却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如今领侍卫府不比往日,钱财更是拮据,已经不够府里的日常开支了。这些人迟早都是要走的,与其将来走,还不如现在让他们走,与其让有用的人走,还不如让这些无用的人走。”说着,自行走到书案前。
侧福晋眼里闪过一丝怒色,却强忍着咽下这口恶气,只极轻蔑的笑说:“拮据?呵~贫贱人家的女儿就是小家子气。大人怎么说也是当今圣上的弟弟,这偌大的领侍卫府难道还付不起几个工钱么?”
我也不生气,自顾提了笔在纸上临摹字帖,“府里现在所剩的银两还不到六万两吧。鄂大人去往塞外,必定也拿走了不少银子。往好了说,就算只拿走了一半,府里的库银所剩还不足三万两”。
“你怎么知道这些!”侧福晋满目惊疑。按照领侍卫明面上的账来说,鄂伦岱一年的俸禄补贴也才几千两银子,加上各处开支,又岂会有过多剩余。所以,当我说出有六万两的时候,侧福晋是大惊。
这六万两自然是加上了浮银。所谓浮银就是指灰色收入,也就是底下官员借着节庆宴会私下送的‘红包’,这是我根据去年生辰所得估算出来的。
我道:“我只消从领侍卫府的东西角走到南北角,凡是入了我的眼,我就知道值多少,收了多少,又花了多少。”这句话十成十的夸大成分,只是账面上的事算起来实在麻烦,她也未必听得懂,所以唬唬她罢了。
我又道:“撇去府里一百三十号人开支用度不说,领侍卫府要想站的住脚,‘别敬’、‘程敬’、‘炭敬’、‘冰敬’、‘三节两寿’,等各种名目支出一个也不能少。不说别的,只消每样一万两银子,就够受的了。如果再想不些别的法子,领侍卫府的这点银子顶多也就支撑三个月”。(上面的各种名目不是简单的节日聚会,而是各官员为了维系权力,花银子孝敬而想出来的招子而已)。
侧福晋倒吸了一口气,颤退了一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这也难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侧福晋不自在的撇了撇嘴:“那……你……你的银子呢?”
我好笑的看向她,她眼神略微闪了闪。
我道:“贫贱人家的女儿又哪来的银两呢?”
侧福晋被反击了一军,一时尴尬的说不出话,甩袖便要走。
我又不疾不徐道:“贫贱人家的女儿虽然没有银子,可有的是法子”。
侧福晋这才止了步,听我继续说下去。
我狠了狠心道:“没收一半火耗。”(“火耗”类似咱们农业税还没取消时的村提留、乡统筹和县统筹)
侧福晋道:“火耗?”。
我道:“是。这是地方官私自在正税上另行加征的附加税。比如,朝廷明文规定,这个县每年的正税是四万六千两,可是县太爷心狠手辣,在这个基础上加收‘二分四的火耗’,即让百姓总共多交了整整一万一千零四十两。县太爷自不敢独吞这笔钱,按照官场惯例,他会将其中的三分之一分给下属,另外三分之一交给上司,剩下三分之一揣进自己的腰包。交给上司的那三分之一通常是层层分配,道台分一笔,知府分一笔,按察使和布政使分一笔,巡抚分一笔,最后总有一笔打进总督的私账。”
有关火耗的黑幕,我在丐帮的时候,就深有所感。后来进了宫,看得就更清楚了。又说:“鄂大人现在虽落了难,可侧福晋还是按察使司家的女儿,侧福晋还有位兄长任指挥使。侧福晋动不了总督,难道还动不了道台,动不了县令吗?他们搜刮百姓,我们就去搜刮他们,说白了就是黑吃黑,他们手里不干净,自然不敢声张”。
侧福晋看着我的眼神都变了。我又道:“单是一个县的火耗,是不能带来多少进账。可一个省会就有几十个乃至上百个县。所谓聚沙成塔,聚土成山,加起来就非比寻常了”。
使出这一计策也是迫于无奈。我可以不搜刮那些贪官,贪官难道就会因此不搜刮百姓吗?我知道很多穷人为此苦不堪言,却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