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言坐下,拿了个桔子在手心,来回翻转几次又放下,站起:“四爷!”,咬了咬唇,“若诗知道有一个人与此事有关,但却不知道该不该说”。
四爷停了下笔,叹了口气:“是德妃娘娘”。
我摇了摇头:“恰恰不是”。
四爷垂下眼帘,又提起笔:“可是德妃却杀了他”。他神情专注的作着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似乎眼前的画远比他的话来的重要。
我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因为太过震惊而说不出话来。
又听四爷说:“我派人去审问他,他虽吱吱呀呀说不上话,却指认了皇额娘的画像”,四爷说着,手一甩,桌上的画轴飘然而下,画上的人端庄、典雅,笑的慈祥。
原来四爷派人画了各位娘娘的画像让马夫指认,马夫却直指着四爷呀呀直叫。十六阿哥自然不信,当下就着马夫的胸口就是一脚。马夫疼的直喘气,却依旧指着四爷直怪叫。四爷灵机一动,拿了德妃娘娘的画像,没想到……
“或许这不是真相”,这是我绞尽脑汁才能想到的词,一切与我猜想的太不一样。
四爷道:“我本不愿相信,可是当晚皇额娘就连夜审问了他,不久他就畏罪自杀了”。他的话说的平淡,毛笔却在这个时候“喀嚓”一声断了。
“内务府的毛笔是越来越不禁用了”,四爷说着将笔掷了出去,却连带着打翻了茶盏。
画上的人和着茶渍逐渐变得模糊、狰狞起来。
我默了半响,才喃喃道:“为什么?四爷可以不告诉我的”
四爷道:“可是我想对你说真话”。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四爷……
我看着他,企图从他脸上寻找一丝一毫的难过或者心痛。可是我没有找到,哪怕是一丝一毫。正因为这样,我反而觉得更疼。
如果这真的是她的亲生母亲——德妃所谋划的话,那么她的心实在是太深、太硬也太冷。她真正要杀的不是我,而是他亲身儿子——胤禛的心。我可以理解她为了让十四登基做皇帝,使计瓦解四爷的势力。可是我没想到她居然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不惜逼着自己的儿子亲手手刃自己的母亲!
四爷如果要惩治陈贵人,对十七阿哥就是不义,十七阿哥自然不会坐势不理。就算十七阿哥再怎么明理,也会揪住德妃娘娘不放。这样一来分崩离析事小,反目成仇事大。如果四爷率先拿德妃开刀,那就是不孝。如果隐瞒真相,那就是不忠,被人刻意拿住了话柄,那就是犯上欺君、凶多吉少。
所以无论四爷做什么,他都只有死路一条。
呵~,这就是为什么德妃娘娘一定要指定派四爷去调查此事的原因。也只能是四爷去调查此事,只有这样,这一切才说的通,这一切的计谋才行的通。
我看着他的眼睛,泛着的淡淡的死灰色,朦胧的叫人看不清。那样的颜色,我只有在瞎子的眼睛里看到过。而瞎子的眼睛是死的,那是一抹透着绝望、孤独的颜色。
而现在,我就在四爷的眼里看到了这抹颜色。那不是从眼里透出来的,而是冷冽冽的从心里透出来的——心死的颜色。枯若朽木,静若死水。
如果,连自己的母亲都欲治自己于死地;如果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可信,这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
可是现在,这个人,这个眼前的男人居然对我说,想对我说真话。
“真话……,”我的心不由的颤了一下,“所有的事,你都会对我说真话么?”
“是”。简明而肯定,肯定的让我不敢相信。
“那……”我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搜寻,迟疑了很久。可是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因为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乎社稷的答案。
亦或者是……我想知道,他真的会跟我说真话吗?
“你想要那个位置么”,我朝空中虚指了一下,但他一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时间过的似乎有些漫长,在我俩的鼻翼间,呼吸中起起伏伏落落。
我有些慌:“你也可以不回答”。
他又沉了半响,道:“想。”
我的心不由的又颤了一下:“这件事……你有对十六、十七阿哥说过么?”
四爷摇了摇头,“没有”,又说,“他们跟了我这么多年,即便我不说,他们心里总该是知道的。”
我的目光闪了一下,“那四爷如今又为何要对我说?”
四爷认真的看着我,目光清冷,我却觉得火辣辣的烧得慌。我从来不知道冰与火可以这么炽烈的结合在一起。
他说:“我情愿一辈子不说话,也不愿对你说一句假话”。
我不防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见他眼中一片灼热,似是焚焚欲燃的火苗一样点燃我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我竟然不敢去想,只能拼命的握着茶盏。茶盏并不重,我却几乎用尽了全力。
我故作镇定的喝了口茶,“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四爷有朝一日得到了那个位置,四爷会怎么做?”
茶盏是空的。
四爷轻轻从我手上取下空空的茶盏,替我满上,神色如常:“我只想做两件事”。
我脸上一燥,故作镇定得端饮了,努力不显丝毫被识破的窘态:“哪两件?”
他说:“第一,放十三弟自由,恢复他的爵位。”
“嗯”,我点点头,眼里流露出期盼。我在等,等他说他的雄心壮志,他的宏图伟略。
他又说:“第二件,睡个大懒觉”。
第五十五章 四爷的答案
四爷说完就定定的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说完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我皱了下眉:“我问的是正经事”。
“你看我像似在说笑么”,四爷问。
我仔细端详四爷的神色,他的眉宇间透着无比认真。
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四爷没有在说假话。在他从政的十三年,他没有一天睡够两个时辰。这个勤政的皇帝把懒觉这样寻常的小事都变得奢侈。只可惜我明白的太晚。
“还有……还有那什么什么的”我急得有些语无伦次。
“还有什么”,四爷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专注起来。
我怕他想岔了,连连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
四爷眼里泛起笑意:“我想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想。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我一时语塞,略显窘迫的别过头去:“四爷难道没有想过如何治国安邦,修身齐家平天下吗?”
四爷笑容微敛,恢复了那个冷峻沉稳的四爷:“若诗,你错了。皇帝,皇帝!皇帝之所以为皇帝,是因为有了子民才能是皇帝。皇帝没有了子民,那他就不是皇帝,而是孤家寡人。子民安居乐业,国家富强,这才是皇帝。百姓颠沛流离,举国哀嚎,那不是皇帝,那是败寇。”
是人都存了私心。没有人可以无视自己消失在时间的年轮中,我也不能。我亟于来问四爷,只不过是想找一个支持他的理由,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我也害怕未知,害怕死亡,害怕莫名其妙消失在时空的缝隙里。可是,现在,我却感受到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
四爷:“所以当你坐到那个位置上去时,这些本身就和你的生命融为一体了。之所以为皇帝,本就该富国强民,就像人之所以为人,本该吃饭撒尿一样简单,一样理所当然!没有必要整天挂在嘴上。就像一个说书人讲故事的时候是不会整天把故事里的英雄们何时吃饭何时如厕挂在嘴边的”。
四爷见我沉默良久,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道:“若诗从没听哪个君王说过这样的话。四爷的这番话太振聋发聩,太令人震撼了,无论叫谁听了都要自形惭愧。容若诗想想,再想想”。
四爷哂笑:“治国安邦是做皇帝的本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现在皇帝做了自己的本分。百姓们却因此歌功颂德,这才是社会的悲哀。”
我心道:十四爷会是个好皇帝,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像四爷一样,把百姓灌输于皇位之上。把百姓溶于生命之中。十四爷安邦治国的良策固然是好的,而四爷却认为皇帝这个位置是基于百姓的基础上的。认为只有百姓安居乐了,那才称得上是个好皇帝。先有民后有帝。四爷的确是个能把子民以生命对待的千古一帝。百姓之于他就像是溶于他血脉里一样不可分割了。历史选择他做皇帝,不是没有道理。
又听四爷问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找到我要的答案了。”
四爷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刚才要说的话了吧。”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我想,他已经没有母亲了,不能再没有兄弟。
四爷看了我良久道:“好,我相信你”,又说,“你带了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