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指着案几上一柄琉璃芙蓉簪缨,浅浅笑道:“本宫这把簪子上的珠花歪了。待会儿圣上起来瞧见难免责怪本宫仪容不整。少不得要劳驾颜尚仪去趟翊坤宫替本宫取支新的来。”
“是。奴婢这就去。”颜如心明知这是故意为难,也只得披上斗篷撑伞出了门。
雪片纷扬,逼得人都有些睁不开眼。颜如心将手拢在嘴边哈气,一边小心的看着脚下。
一阵冷风扑来,洋洋洒洒的雪屑盖了女子一头一脸,她似乎有些恼怒,眉心微蹙,嫣红的唇也抿了起来。有一朵调皮的雪花落在伊人长长的羽睫,化成冰凉的水滴,让她一时哭笑不得。
空气清新,一呼吸便带进满嘴凉意。胤祥抿着齿间迅速融化的冰片,心里发苦。他将手里的伞全让给兆佳镜嬑,孤零零的停在碧蘅桥上。
兆佳镜嬑起先不明白怎么回事,待看到桥那头缓缓而来的倩人身影才恍然大悟。她也静静站在一旁,任冷风呛过来,又拼命咬着手里的绢帕不让自己咳嗽。
到底还是没忍住,她捂着嘴弯下腰咳得满脸通红。颜如心抬头相看时,就见胤祥正抚着镜嬑的后背轻轻安抚。虽隔的远,听不见他们再说什么,这一幕琴瑟之好还是刺痛她的心。颜如心想了想,转身向着另外一条长长的深巷走去。
身后似乎有人叫她的名字,淹没在风声里并不真切。
天色渐暗,雪地里并没有什么人。颜如心孤单的独行,想找人问路都不得。她有些累了,索性靠在宫墙上歇息一会儿。眼帘低垂,渐渐有脚步声走近。颜如心抬头望去,一身明黄,左右跟着两个提灯的内侍。不由大骇,连忙跪在雪窝里,俯首说道:“奴婢颜如心见过太子殿下,不知太子殿下在此,冲撞了殿下。”
胤礽盯着她绯色斗篷里雪白的容颜,笑意难测,伸过手来扶道:“颜尚仪毋须惶恐。”他见颜如心轻轻避开,也便意兴阑珊收了回去,转而又朝前踱了几步,将颜如心逼到角落,“只是颜尚仪来本宫这东宫有何贵干?”
颜如心在他出现时就觉得不妙,大约又是自己的白痴方向感惹了祸。只是现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可该怎么办?愈往后退了一寸,已紧贴着宫墙,讪讪笑道:“奴婢并无意冒犯。也请太子殿下不要咄咄逼人。”
随行的那两名内侍早悄悄退到一边,胤礽摩挲着手里的白玉螭纹暖炉,眼角染了一丝□□,“颜尚仪这两年越发出挑了。”
颜如心低下头去,只觉得手脚冰凉,她倒是忘了这位太子素日的行径。事到如今,她咬住嘴唇,视线模糊处就看到一双修长清隽的手覆了过来,掌心温热,语气平淡,“太子又何必与颜尚仪玩笑,她最是脸皮薄的。”
“本宫不知呢,十三弟看来清楚的很?”胤礽挑了挑眉看着护在颜如心身前的胤祥,嘴角挂了一抹冷笑。“十三弟娶了那样一位福晋,还对旧情念念不忘,真是痴情种。”他盯着面前二人交握的手,说的话越来越不堪。
颜如心下意识的要将手抽回,身边男子却攥的愈紧。墨色氅衣一如从前,挡住了不怀好意的探寻。
“听说颜尚仪明年春就要离京,真是可惜。”胤礽忽的换了语气,长长嗟叹:“本宫还记得初见时颜尚仪踏雨而来,娇艳如西子。一晃这么多年了,居然更加婉约动人。本宫。。。”
“二哥,”胤祥淡淡叫道,“我打理京中军务,听到一个消息,二哥可有兴趣。”他直视着胤礽,眼神锐利,说出的话也渐带了寒意。
胤礽微眯起凤眸,收了面上的轻佻之色,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十三弟是什么意思?”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为了她?”胤礽指着他身后的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看来皇阿玛还真是不了解你。”
明黄色的身影终于远去,留下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十三弟于情字一事上还真是令人佩服。”
雪停了,滚烫的泪珠儿低落在胤祥的手背,他侧脸相看,女子秋水般的眸里氤氲浮动,双唇紧抿。
“十三爷不必如此。”颜如心理了理心绪,勉强扯出一抹微笑,“为了奴婢,不值得。”
胤祥深深地看着她,只将手心里的柔荑握的更紧,触到女子吃痛的神情才不自知的放开,“你明年春就要出宫?”
“是,圣上已经准了奴婢所求,恩准奴婢回苏州。”颜如心不敢去看他炯炯的目光,低下了头。
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许多人的生活跟着天翻地覆。颜如心并不是心志坚强之人,虽然穿越,庆幸的是这些年过得还算顺遂。她并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去亲历腥风血雨,只有逃避。
“十三爷,珍重。”女子到底将手抽了回去,慢慢福下身。在昏暗的雪地上绽放出一朵鲜艳的红花。
☆、过招
四十七年除夕,胤礽盯着康熙身边的倩影,仰头灌了一杯酒,嘴角略勾,“真是可惜。”
一旁的太子妃明栎靠过来,低低叮嘱道:“殿下还是稳重些好,莫要像上次一样。”
胤礽斜了她一眼,神色不耐,轻斥,“闭嘴。”
悠扬的丝竹声渐起,身着彩衣的乐女翩翩而舞。颜如心见康熙看得入迷,便悄悄退了出来。后殿备着新制的四色如意果碟,待这一曲完毕就要奉上。她走过去瞧了瞧,交代了值守的宫人几句,便倚在殿门上轻轻捶着站的僵直的身体。
外面,灯火通明,光影摇曳间,一个身着秋香色吉服的身影拾阶而上。想是不清楚宫里的规矩,哪有从后门入的呢?颜如心想到,还是换上恭敬的神情,福下身,预备行礼。
那人走到她跟前,稳稳的停下。绣着五色夔龙纹的衣角在夜风中荡来荡去,她扶着门,气息微促,咳了几声。颜如心便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头愈发低了下去,“给十三福晋请安,福晋吉祥。”
兆佳鏡嬑方才在暗处默默瞧了这一会子,一直在等一个时机会会这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先占据了她夫君心的女人。如今见殿中人散去,便款款上前。她认真打量颜如心,从前只是胤祥口中唤出的名字,她尚可以安慰自己或许是故人,虚幻的影像。后来听八嫂她们说就是御前女官,她又觉得惊讶,好笑,难道她堂堂尚书家嫡女竟比不得一个奴婢?更遑论两人容貌相似,到底差在哪里?兆佳鏡嬑手中的锦帕渐渐收紧,若说她们有什么不同。大约是自己长年累月积攒的病气比不得眼前女子的沉静自若,如花笑靥。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不讲理,你所想的,心心念念,求而不得,在别人眼中不过是弃若敝履。
“听说颜尚仪明年春要出宫?”兆佳镜嬑拖着长长的音调,镶丝彩蓝护甲划过保和殿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是。”颜如心眉目垂敛,并不欲多言。
兆佳鏡嬑瞧着女子洁白美好的玉颈,心底的怨气不可抑制的丝丝缕缕生发出来,“我与颜尚仪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不知为何一见如故。”她又向前更进一步,俯下身贴在颜如心耳边如情人间呓语,“只是颜尚仪如何不敢看我?是在怕什么吗?”
“奴婢。。。”颜如心一侧脸,立时瞪大了双眼,她捂着嘴向后倒去,眉心处又惊又疑,“怎么会?”脑海中似有许多片段闪过,“你见过十三哥的福晋吗?”“皇阿玛对他很是用心。”“皇阿玛选的儿媳自然没错。”“朕看那马尔汉家的女儿就很好。”
颜如心只觉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她想起之前有一次和立夏去浣衣局,两个小宫女背对着她们低低私语,“听说十三爷新娶的福晋与颜尚仪长得一模一样。”“你知道什么?那兆佳福晋与十三爷青梅竹马,不过一直身体有疾。这两年将养好了,皇上才下令赐的婚。”语意锵锵,言之凿凿。立夏眼见她脸色一寸寸白下去,连忙喝道:“不好好干活,在这儿瞎嚼什么舌根,仔细你们的皮!”看向她的目光却有些闪躲。
如今颜如心大概明白了那闪躲究竟来自何方,岂止是一模一样,而女子眉间天生的一股愁绪似乎比自己更值得怜爱。怪不得,胤祥会亲自去求皇上赐婚,怪不得他们一成亲便如此甜蜜,颜如心心内万念俱灰,原来这些年的好时光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或许,当初她真应该好好问问胤祥为何喜欢自己。
颜如心面色灰败,犹如槁木。兆佳鏡嬑便如胜利者一般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带着怜悯,恰到好处的说道:““看来十三爷什么都没跟你说。我跟他。。。”她掩住嘴,眉目间娇羞不得,欲言又止。“不过因为我的病。”转过身去一边咳一边笑,笑声中咬住唇,泪水无声滑落。
颜如心也终于被这羞色击溃,她的膝盖一软,慢慢坐在了地上。
前殿的喧闹声不时传来,与这里的凄凉似是天壤之别。兆佳镜嬑扶着朱色的门边,余光处瞥到那女子苍白的面容,不知为何并无快意。她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颜尚仪你好好想想,这些年你凭什么?”
凭什么!不过凭的一张与别人相似的容颜。颜如心只觉得全身冰凉,浑如置身雪窟。想起上元节那晚他看着她,脱口而出的名字却是鏡嬑,终于相信从今往后自己与胤祥再无瓜葛了。漫漫长路都会有兆佳镜嬑与他相伴,而自己,连当替身的权利也被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