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六谢七亦紧紧跟随,只投给昔日同伴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他们跟随的人从来没有寒了他们的心,却是谢五,对不起这份厚待。
他的劫,合该他自己受。
今夜十分难得地没有下雪,麓山脚下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亲眷汇聚于一堂,若是寻常人家,便齐齐围着烧得通红的火炉,若是富贵人家,便聚于暖房,看一出皮影,或点几场大戏。
谢辞言提了盏女儿家喜欢的云雀花灯,淡黄的暖光洒在他倾世的红衣上,容颜上,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待见到暖厅里静候的苏袖月时,他身上的这份气息愈浓。
因为心有牵挂,纤尘不染的辞言公子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
他静静望着皮影幕布后的侧脸,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指,却触摸不到那唇角轻扬的笑靥,苏袖月恰好抬头,剪影探出幕布变得真实起来,“公子。”
他点头,行至她身畔,将手中花灯递予,“可喜欢?”
“谢谢。”苏袖月戳了戳惟妙惟肖的云雀小脑袋,欢喜的笑容便在脸颊漾开,谢辞言悄悄打量着,心里似比她还要开心。
他望着她,却在她抬眸回望时陡然收回目光,望向皮影箱,“想演什么?”
“红衣女侠和白面书生,好不好?”她从匣子里取出手持金刀眉目英挺的红衣女子和头戴书生方帽看似弱不禁风的白衣男子。
谢辞言低首一笑,“好,你是红衣女侠,我是文弱书生。”连他自己都未察觉话语有多宠溺。
苏袖月心里越发轻快起来,她操纵着提线,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微微泛黄的幕布上便呈现出一个怎么也骑不上马的红衣女子。
“我来吧。”空谷落雪般清净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浅淡药香随之萦绕鼻尖,那双修长的双臂伸向前,握住了她稍显笨拙的手。
如化腐朽为神奇,那如玉砌般的修长手指微动,幕布上的红衣女侠又活了起来,一举一动皆是风流入骨。苏袖月不禁轻轻一笑,她下意识回眸,却撞入了男子温柔的眼波里,隔得那样近,几乎鼻尖相碰,她一下觉得空间拘束起来。
谢辞言轻咳一声,送开了声,轮椅悄然往后撤了撤,他若无其事地提起文弱白面书生,配合她上演一出女侠抢亲记。
“喂,你姓甚名谁,留下做我压寨夫君如何?”红衣女侠背负金刀,从马上将白面书生揽入怀抱。
“放我下来,小生宁死不从。”白面书生偏过脸,尽是羞恼。
红衣女侠却是痞气一笑,策马扬鞭道: “书呆子,这可由不得你。谁叫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压寨夫君呢。”
“住口!我绝不会娶你。”面色忽白的书生不安挣扎起来,马背上忽地不稳,二人便齐齐滚落下去,抱在了一起。
“砰...”不知不觉中,随着人偶的贴近,苏袖月与谢辞言蓦地额头相碰,抬首间皆是一怔。
“疼吗?”他问。
“没事没事。”苏袖月望着对方泛红的额头,脸颊也偷偷跟着红了起来。她转身尴尬笑着,扯开了幕布,顾自走到桌前,“公子喝茶吗?”
“有劳。”谢辞言试探着行近,停在桌边,修长的指尖动了动,见气氛微妙,便去剥锦盒里各种坚果。
苏袖月顾自斟了一杯又一杯,到饮第四杯茶时,一只漂亮的手拦了下来,随之把剥得完整的果仁摆在她面前,“别光喝水。”
“咳咳...”苏袖月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心里却好似吃了糖般。
她抬眸望去,今夜的谢辞言格外耀眼,原以为他一身月白长衫已是别人再穿不出的风采,却没想到红衣更衬他,她不禁想,他穿上喜服会是什么模样?
这个念头一出,苏袖月连忙又饮人一杯茶,这一次,那只漂亮的手却是直接握住她的手腕,伴随着男子愉悦的轻笑声: “今日怎么这般渴?”
苏袖月面露赧色,想抽回手。
“别动!”谢辞言执拗地锁住她,另一只手取出了先前放在怀中的锦盒,轻轻打开,一只通体剔透,光泽莹润的凤血玉镯便被取出,轻轻一套,便圈在了苏袖月手上。
“新年礼物。”他解释。
苏袖月一怔,想要取下,却怎么折腾也无用,谢辞言淡笑望着,没有告诉她这是千年的通灵古玉,戴上便认主了。
“唉...等我取下便还你。”她终于作罢,无功不受禄,纵然是合眼缘的也不该收下。却见谢辞言唇角笑弧愈深: “好,等你取下。”
不知不觉中,连更漏声也变得动听起来,九年了,他第一次陪人守岁,不觉疲惫,反倒一分一秒都嫌过得太快,时间悄然流转中,对面的女子竟轻轻趴在了桌上,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微微阖紧。
是该困了,谢辞言掩唇打了哈欠,含水的眼底一时有些恍惚,他下意识望向不良不行的双腿,头一次自卑起来。
连拥她入怀抱,送她入床塌也不能,他给不了她的,太多。
“咚咚...”门外轻轻响起敲门声,谢辞言极轻地推动轮椅,打开门,来通报的谢七便望见红衣男子竖指于唇边,他见状压低了声音: “公子,有人给阿箬姑娘送东西来。”且不只一位。
第68章 女儿心思⑧
谢辞言的眉目微微一凝。
两份深红锦盒, 未署名, 谢七犹豫片刻后道: “主上, 左手边自京城而来, 右手边自漠北而来。”
“阿朔, 他一切还好吗?”谢辞言沉吟片刻道,慕容朔前不久随云棠莫十一等人已入京,京城而来摘星楼的,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回主上, 慕容公子让属下转告无需为他担忧。”
谢辞言不禁揉了揉额角, 他望了桌上只露出小半张侧脸的女子, 又想到慕容朔,握住锦盒的手不由紧了紧。若他日苏袖月与慕容朔之间只能选择一个,自己又该如何呢?
他轻叹, 抬右手问: “谢七, 自漠北而来, 是千绝宫吧。”那位知晓苏袖月下落的新任宫主对她的心思昭然若揭。莫名的, 谢辞言只觉两手都重若泰山。
“公子, 不拆开看看吗?”谢七向来谨慎,有些担忧道。
谢辞言却摇摇头, 眸光有些黯然, “既是送给她的, 该等她自己来拆。”话虽如此,却只有他自己心底知晓有多想看看景仪和慕容朔送的什么,何时, 他也成了这样的人?
示意谢七退下,他把锦盒放在桌上,又取了暖裘披风替浅眠的女子盖上,这才移动灯盏,寻了一处角落看书,睡意全无。
只是此时此刻,难眠的又何止他一个。京城的葳蕤灯火中出现了一幕盛况,最繁华的地带之上,出现了漫天的孔明灯,星星点点的微光在凄冷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裴府重重庭院之中,满地皆是未升起的祈福明灯,清一色干练黑衣的裴家亲卫正忙于书上祈祷词,忙于支起灯笼,忙于放上天空。
与忙碌的四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些未放起的孔明灯中央,价值连城的黄花梨木椅上,两手摊平,轻翘起二郎腿的少年格外惬意,若忽略他稍显消瘦的脸颊和微微泛白的唇色。
“放快点,本世子今夜要凑够九百九十九盏灯。”
裴恪挠了挠耳朵,已隐有倦意,他身后,据裴王爷吩咐小心盯着的裴一难免心惊胆战,小声提议道: “爷,咱回去睡吧?”
“不行。”裴恪摁了摁胸前愈合没多久的伤口,笑容格外明媚: “你瞎操心什么,小爷我暂时还死不了。”
“唉......”裴一识趣地闭上了嘴,真不知道这苏袖月给世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把好好一桀骜不驯,老王爷都管不了的“纨绔”收拾得服服帖帖,大过年的,还不忘替人祈福。
这些破孔明灯,真的有用吗?
“裴一,别以为爷不知道你想什么。”身前少年忽轻轻说了一句,掰着手指道: “那新建在城外的祈愿寺听说很灵,这些我不信,主持那个老正经的官方话我也不信,但他的得意弟子,那个小正经说的,爷信了。”
“施主,不求结果,但问心安。”这是云笙的原话,许久以前,宣帝就一直招揽祈愿寺方丈,希望他能镇守于天子脚下,方丈一方面碍于云笙实为慕容笙的真实身份,一方面不舍离开麓山旧地,多年来一直推拒。却在前不久,自己的首席弟子亲自跪求愿来皇城。方丈虽不明白个中原因,却隐隐猜到了,或许云笙六岁前被抹去的记忆又逐渐清晰起来,说到底,自己的徒儿自己最清楚,云笙看似不争,却比任何人都执着,他一定是想找一个答案。
事实也确实如此,云笙梦里只觉与京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他选择来到这里,只是方丈不知晓还有一部分原因与少年私心有关,他想借皇家的力量,找一个人。
麓山祈愿寺一下空了起来,连平日的晨钟暮鼓也不再可闻,起先苏袖月未注意到这个变化,直到大楚宫中来人通报再过几日天气渐暖后,辞言公子便该回宫了,意识到这一点苏袖月才惊觉好多人都离开了,慕容朔云棠,莫十一云笙。
她,是否也该离开这里,陪着谢辞言一起入宫呢?听谢七传来这个消息后,苏袖月第一次失了分寸,有些慌乱地推开了谢辞言的房门,四目相对,皆是一片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