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马车在闹市区里行进,每当驶过石桥,沈莙总要撩开帘子看一看石桥底下顺水流过的小船,船桨拨开碧绿的河水,荡漾开来的波纹搅碎了朱墙琉璃瓦的倒影,有些美得不像话。在她心里,和杨州比起来,兴许益州更适合用‘江南’来形容。
月兮见沈莙每每被益州的风景和建筑迷了心神,渐渐淡了赌气的心,既是自豪又是松了口气,毕竟若是真将一头倔驴带到云南郡,一旦惹王爷不悦,她也不好交差。
沈莙心中是纠结的,在看到益州景象的那一瞬间她心中对姬桓的能耐是心悦诚服的,可是她不是来观光的,而是被强行掳来了这里,姬桓更是这一切的幕后指使以及造成她如今尴尬处境的始作俑者。如今她那些愤怒淡下去之后,竟有些佩服起他来,这不是很矛盾的一件事吗?敌人强大,按道理她更应该更加自危才是。
益州对于生在北方长在北方的沈莙来说像是另一个世界,这里的朱楼小院,流水潺潺她从未见过,更不要说热闹自在的外族商市以及琳琅满目陈列在道路两旁的新奇商品了。一路上她不停看到锦旗飘飘的酒肆茶坊,其中居多的图腾是一只七彩衔尾凤。到了南诏王的绝对控制区域,月兮脱离了对商队的依附,另有地方上的官兵负责护送她们。沈莙也再没在驿站住过,月兮带她歇脚的地方次次都是占地极广的红坊酒楼,从正门进去,层层叠叠的朱楼分布四处,更有甚者像一个山庄一样带着曲折的长廊,大大的花园和窗户花样繁杂的殿台。沈莙思忖着,这样规模的酒肆,设在闹市之中,还不是构栏烟花之地,这在皇城是难以想象的。其中雕栏画柱,庭院深深,胜过京城无数贵族的府邸。这些落脚的地方各有千秋,唯一相同的却是门口随风飘动的彩凤旗帜。沈莙见过的次数多了,不由地生了疑惑。在北方不是没有庞大的商行拥有酒肆钱庄,可是像这样几乎垄断了郡内所有大规模娱乐场所的却是闻所未闻的。
直到有一日她在马车上留心看了,才惊讶地发现这彩凤旗不止出现在酒楼,竟有些乐坊,客栈,赌坊,钱庄以及金银铺子也在门板处画着衔尾彩凤。沈莙目瞪口呆,她算了算,若是这些场所真的都归一个商行所有,那么这商行的东家岂不是富可敌国?
月兮在一旁眯着眼睛养神,沈莙实在按捺不住了,不禁开口问道:
“这彩凤旗四处可见,是不是哪个商会的标志?”
月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满是好奇的沈莙,在确定她是真的不知道之后不免有些好笑,
“七彩双凤乃是南诏王一族的家徽,这衔尾凤是南诏王府直辖的商会标志。我今日才知道你竟是这么孤陋寡闻的人,怎么身边就从没有人和你说过南边的事情吗?”
沈莙被月兮讽刺了,可是她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反倒是呆愣愣的坐在自己的位置,扶着帘子的手也忘记放下来了。直到方才,她才意识到一切是多么的不妙。南方安定富庶,姬桓养兵蓄锐,手里竟还把握着好几州的经济命脉,地利人和他都占全了。
☆、建宁郡
如果不是因为她站在京城和姬浔那头,沈莙都想要投靠南诏王了。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裴家楚门宁愿受制于姬桓也从未想过联合起来打压他了,说到底还是实力相差悬殊。因为这样明晃晃的强大,在战场无往不利的裴家甚至愿意放低姿态呈依附之势。
沈莙沉默着,从前她将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一旦真的见识到姬桓的能耐她才明白,为什么自己绞尽脑汁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被押送到了这里。
月兮在夜间歇脚时对她放得很松,她原还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机会,可是现在看来,其实她一直在姬桓地控制范围之内,那些心里的小九九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
姬桓,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不远万里,不怕麻烦地把她弄到眼皮子底下又是为了什么呢?沈莙百思不得其不解,她这辈子遇着的聪明人不少,可是真正打从心眼里佩服的却没几个,姬浔,楚鄢曾经是这个名单里仅有的人,可是如今她却毫不犹豫地加进了姬桓的名字。她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而且是最浅显的层面对她而言都是一个大大的困局。兴许这个世界上各方面能和他相抗衡的也就只有姬浔,像她这等凡俗肉胎,只有被捏在掌心里的份儿。
到了建宁郡,月兮便觉得沈莙的脾气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她混混沌沌度日,也不再有什么逃跑的念头了,这让她们这些负责监视的人省了不少事。
沈莙只是在明白差距之后没了挣扎的力气,她心中有太多的疑惑,关于姬浔的,关于姬桓的,而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云南郡就是答案。没有任何的根据,她就是有种古怪的直觉,觉得到了云南郡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所有的疑惑都会有合理的解释。
那时的沈莙并不知道,云南郡这个地方,姬桓这个人,都将和她往后的人生纠缠不清,就好似他们原本就在她的生命中存在一样。
沈莙从没有这样想念过姬浔,即便在两人初次袒露心意的那段时间她也不曾这般挠心挠肺的不可自拔。没了逃跑之类耗费脑细胞的想法,她开始一心一意地陷入思念之中,心无旁骛的,走火入魔的。月兮也看出了她的古怪,大部分时间沈莙都在笑,像是走进了一个旁人无法接近的世界。她在入睡前总要摆足了架势写一些文绉绉的诗词。内容月兮看不大懂,但是关乎风月这一点还是能够看出来的。她尽职尽责,将这些诗词一一收好,打算连着玉牌一起交给南诏王。
沈莙对月兮的举动不以为意,在始兴地界儿,她一路笑看着热闹熙攘的人群。也就那么一瞬间,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抓住侧帘的手突然紧了紧。
月兮正在烦恼,沈莙这几日一直很古怪,因此她也没怎么注意。倒是反常的这一位看着街道一边的某处,直愣愣的忘了眨眼。她以为是自己真的思念过了头所以产生了幻觉,可是揉了揉眼睛在马车离开之前仔细一看,那人却依然站在那里。
容弼身着黛色的粗布衣裳,混在一众百姓之中,一点也不起眼。沈莙许久没有见过他了,在确定这一切不是自己的幻觉之后欢喜得快要昏过去了。
她的心在容弼将视线转到马车这边的时候跳动的速度已经失去了控制,她几乎要冲着那边大声呼喊出‘我在这里!’。亏得这时候马车上月兮的存在维持了沈莙仅剩不多的理智,她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将帘子撩得更开。隔得太远,她不知道容弼到底有没有看见自己,可是她很确定的是,容弼注意到了这边的队伍,以他查探的经验,必然不会放过这一条线索。
马车很快离开了这条街道,视线中的容弼随着队伍渐行渐远变得越来越模糊。沈莙放下侧帘,平缓了一下呼吸,为了不使月兮怀疑,她费劲力气才控制住了上扬的嘴角,只是心中早已只剩下了不断重复的一句话,‘容弼来了,终于有人来救我了!’。
若是离开始兴,不出一日就会到达传说中的云南郡,沈莙在这样关键的时候看到了一丝希望,这让她既激动又欣喜。可是等冷静下来之后又开始患得患失,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容弼会不会没有注意到这边,如果能够避免去云南郡……能够吗?沈莙不敢确定,她一路上看到的希望太多了,然而每一次都落了空,那种失落的感觉实在太过难受。而且这几日她已然做好了去云南郡见姬桓的心理准备,甚至在内心深处认为那里才是一切真正开始的地方。
她有了心事,在搭上离开始兴的马车前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酒楼朱红色的大门。
月兮看起来很是喜悦,她离开自己的家乡太久了,自从被送到裴榕身边便再没回过云南郡,此次若不是押送沈莙,她甚至不会有回来的机会。沈莙感觉到了身旁女孩儿的欢喜,她一路上面无表情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外露,可是此时却是真真切切地笑开了。
直到离城门不足一里地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就在出关的大道上,她们这一路人却被堵住了。月兮很不耐烦,一个领路的地方官兵过来的时候先是挨了一顿骂才被问道:
“怎么回事?不是早就吩咐过要清路吗?始兴的城主呢?他难道没有收到命令吗?”
看那官兵的穿着应该也还算是个长官,可是对着月兮却是一副哈腰躬背的模样,
“城主月前就进京述职了,如今还未踏上回程。只因京城户部度支司的外派官员正在益州清点财政收入支出和商会贸易,前头堵的那些都是商队,正在进行严格的出关检查。”
度支……沈莙的眉头一皱,忽又摇了摇头,不会的,这里已经够麻烦了,别再自寻烦恼了。
月兮的脸色很难看,她方才满腔喜悦,如今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那前边还要多久才能轮到我们通行?”
那官兵讪笑一声,表情有些为难,
“现在正是建宁郡商队最多的时候,又因度支司前来查账,那些心里有鬼的商会都急着离开,四面八方堵得水泄不通,行人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看这速度,少说也得到明日清晨才能通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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