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如此静谧。
明月高悬,满天闪烁的繁星温柔地点缀着墨色的夜空。
他依旧静静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颀长清雅,俊逸洌秀。因为背对着,陶沝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此刻给她的感觉却明显已不同于以往,没有了她所熟悉的那份自信和傲气,反而多了一分不该属于他的清淡、迷惘和忧郁,几乎令她感觉陌生……
他一直没有回过头,陶沝以为他并不知道自己就站在他身后。
她也不敢上前,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安慰他,甚至,她觉得自己压根儿连去安慰他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在他心里,她就是促成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她不认为,他还会想接受她的好心安慰。
或许,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安安静静地从他身边离开,走出他的世界,自此,与他再无瓜葛……
陶沝留恋地再看了一眼他此刻显得格外孤单的背影,然后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转身想要离开。不料,还没等她迈出脚去,某人的声音却已出乎意料地从背后幽幽传来:
“既然来了,为何不说一句话就要走?”
此语一出,陶沝当场惊怔,随即便有如条件反射一般地迅速回过头——
不远处,那位刚才还一直背对着她的太子殿下这时已优雅地回转身,脸直直地朝向她,丹眸深邃,美得就像这黑夜里那抹最让人迷惑的夜色。
他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说话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你站了那么久,难道不是因为有话想和我说吗?”
陶沝本能地一怔。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一直都是知道她站在他身后的,只是固执地在等待她先行开口。
可是,在这种状况之下,她实在不清楚自己到底该说什么。
见她沉默不语,他也跟着缄默,只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随后,他像是注意到了她眼角未干的泪痕,眉心微微一皱,再次出声问道:
“你为何哭?”
闻言,陶沝脸色一变,本能地想要避开对方的注视,但原本已经差不多干涸的泪水却像是又被这短短四个字重新启动了开关,再度汹涌而出。
见此情景,他忍不住蹙了蹙眉,而后叹了一口气,径自走上前来,执起自己的袖子替她拭泪。
陶沝还没来得及讶异于对方的这一大胆举动,后者却又突如其来地再吐惊人之语:
“你是故意的吧?”
他的话语幽幽,轻柔地飘过她的耳畔,游荡在四周寂静的夜空中,也让陶沝全身没来由地一僵。
他显然是感觉到了,又进一步追问:“那时候,你是故意推我下水,故意不让我离开的,对吧?”
他执拗地询问着相同的问题,但所用语气却是诡异的平静,再没有了先前在大牢里那次冲她问话的疯狂。
陶沝仰起头,犹豫地想要为自己辩白,但一对上他的脸,却又莫名变得语无伦次:“我,我没有故意推你下去,我,我不是故意的……”
“呵——”听到这话,他的嘴角顿时轻划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眉眼间甚至还可以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可是你那时候看我的眼神,的确是不想让我离开这里的……”
“……”她这次没吭声,只别过脸,不自然地咬住下唇。是啊,像她这么藏不住心思的人,或许当时早就已经把所有情绪都全部写在了脸上。只可惜,他虽然看到了,但却并没能看懂。
“为何?”他继续自顾自地往下问,声音带着明显的疑惑,还有一丝茫然。“我之前曾以为,你当时是因为舍不得我离开,所以才想让我留下来侍奉皇阿玛,但现在仔细回想,那时候的你,其实是出于其他目的——”
话到这里,他忽然停了停,语气也跟着沉了一分,就像是在下最后定论般一字一句清晰咬音:
“推我下水,延误我的归时,这样我就无法配合郭罗玛法起事……你,应该就是这样想的吧?”
“你,你怎么……”万万没料到对方此刻竟会道出自己的真正意图,陶沝当即惊得目瞪口呆,连话也说不完整。他居然知道了?!
见她反应如此异常,他似乎也变相确信了自己的这番猜测无误,又继续接茬补充:“你一早就知道那边有陷阱在等着我对不对?是从老九那里听说的?呵——也对,他这么喜欢你,自然是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陶沝听出了他最后那句话里的嘲弄之意,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声音低不可闻:“不是这样的……”
她根本不知道九九他们的计划,九九也不会跟她说这种事,即使他心里再怎么喜欢她!就像他们先前毒杀索额图那次,她事先也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情……
然而,他却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既如此,那你当时为何不直接告诉我真相?”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你是怕我不相信你说的话?还是怕被九弟他们发现是你泄的密?”
“……”她不知道该答什么,默默垂下眼眸,一个劲儿地狠狠摇头。
他看着这样的她,目光忽然莫名其妙地软了下来,连带声音也开始趋向柔和:“你的这个法子虽然能够救得了我,但却可怜了郭罗玛法……”
陶沝听罢立时懵住了,而后停止了摇头,有些不敢相信地重新抬头望向他。因为她听出对方这句话里竟然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至少,不再像原先那样认为她不可原谅。
他竟然已经不再将当初事败的原因,以及索额图的死怪罪到她身上了?!
陶沝愣愣地望着他,大脑一时无法消化这则重要信息。她原本以为他哪天若是不再责怪自己,她定是会欣喜万分的,可是,这会儿真听到他对自己说了这样的话,她心里却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表达自己心中的内疚。
闻言,某人正替她拭泪的手立即一顿。好半天都不见他再有所动作。
见状,陶沝心里不免暗暗发虚,她生怕他会因此被刺激得再度狂性大发。可是,他这回仅仅停顿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跟着便又继续往下道——
“有什么对不起的?”他此刻的语气平淡得出奇,仿佛是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却又不失一分内敛的坚定:“因为即便你当时说了,我也是不会放弃的……充其量,我会选择换一种方式,不会傻到命人直接冲进城去,也不会连累郭罗玛法……”
吔?!
她惊讶地看着他,有点不相信他竟会在她面前如此坦率地承认他的野心。
“因为如果不去做一次,我是不会死心的!”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劲,依旧维持着刚才的语调慢慢诉说:“……而现在,我死心了,也证实了一件事,一个埋在我心里很久的疑团——他,果然是在防着我的……”
“他?”陶沝有些诧异这个称呼指的是谁。
他却没有深入解释,而是再次停住了替她拭泪的手,转而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水眸,很认真很认真地轻声发问:
“……是不是,只要做错一次,就再也不能被原谅?是不是,只要错过了一次,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这话一出口,陶沝顿时惊愕地瞪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好似被一道晴天霹雳直接从头劈到了脚。
等她重新回神,他已收回手,避开了她的视线,重新侧过身去仰望头顶的那片夜空,轻声出言感慨:
“已经快十二年了,他始终还是介意我当年说过的那句话……”
“……”陶沝怔怔地望着他,对他此刻没头没脑冒出来的这几句话话仍旧感到雾水满头。
他却自顾自地继续回忆,像是要把所有关于过往的记忆都从脑海里翻出来,再一一复述给她听:“我十六岁那年,正逢他御驾亲征葛尔丹,我被命留守京城代理一切国事。之后,他突然病重,我和三弟奉命前去探望。路上,三弟问我,若果他真出了意外,我是否会担心今后要独自面对这么庞大的国家?当时的我,年少气盛,便回三弟说,如果他真有什么不测,那我也有能力独自撑得起这个天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透着一股不输给任何人的骄傲和自信,仿佛他即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但他的这份傲气终究没能维持多久,便又化成了满满的无奈——
“然后,这些话被他知道了……我不知道我当初说的这句话是被怎样断章取意后传进他耳朵的,但他当场大怒,随即将我赶回京城。自此以后,我在他心中便被打上了不孝的罪名,已经快十二年了,他再没有真心信任过我……这点外人或许看不出,因为在他们眼里,我这个皇太子依旧风光无限,他也依旧对我宠爱有加,但我心里明白,他的心,始终是在防着我了……”
原来他说的是康熙皇帝!
陶沝在心里默默为自己解答,眉头忍不住紧紧深锁。而某人那厢也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