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底暗叹。萦烟再怎么漂清洗净,那青楼名妓的声名早已传出,普通人家还好点,唐家这样诗礼相传的书香世家,连奴仆们都有着自以为高人一等的门第意识,凭她得了再尊贵的地位,也会被这个家族引以为耻了。有几次去见唐家老爷子唐缙,我瞧着唐缙对我还比对她和气些。
命里无时莫强求,命里有时也需审时度势。有些东西,可以要到,却未必要得起。
耳听杨轻蕊已将“贱人”两个字骂出口来,手指也差点对上萦烟鼻子,我忙叫道:“轻蕊,来者是客,咱们不可失礼!”
大约听我言外之意,同样地站在杨轻蕊的立场,且以她为客,并不以她为主母,萦烟眼眸黯淡了一下,迅速望向我,又刺猬般竖起逼人的尖锐,却在触着我的面庞时,微微的悸动起来。
我笑道:“萦烟姐姐,轻蕊性情急躁了些,如有得罪之处,请姐姐体谅她年纪小,多多包涵。我这厢代她向你赔罪!”
我屈了腿,端端正正向萦烟下了一礼,引来萦烟一脸的惊诧,和杨轻蕊等人的惊叫。
十六儿已急急在我耳边道:“姑娘,你一直病着,并不知道。昨天大夫已经说了,就是她送来的那匣胭脂,里面不知添了一种异花做的什么药物,对姑娘这种容易诱发荨麻疹的人特别有效。”
昨天杨轻蕊问那大夫时,我虽没听完就给他长长的药效分析便已沉睡,但只听一半也就够了。
我想我完全明了大夫的意思:胭脂被动了手脚,加入了一种特殊的药物。
这种药物对寻常人并无效果,但对类似我这样的敏/感体质者,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诱发出严重的荨麻疹。
是萦烟动的手脚也罢,不是萦烟动的手脚也罢,这种为男人而进行的女人间的战争,是我一开始就下决心要避免的,正如我要避免走入后世那种无可挽回的命运一般。
因此,我只想化解矛盾,哪怕是委曲求全地化解矛盾。
摇手止了十六儿的话语,我叱道:“不要信那大夫胡说。我天生便体质不对,闻不得东市那么浓郁的花香,何况今日太阳又烈,只怕就引发了这病症,和胭脂有什么关系?”
“姐姐,你怎么这么忠厚?”
杨轻蕊抢上前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急败坏,“就算我年轻急躁不懂事了,偏听偏信了那大夫的话,难道唐大哥也糊涂了么?他昨天可是另叫了两个有名的大夫来,亲自坐等把胭脂给他们验了,也都确认了胭脂有问题,这还有假么?”
“胭脂不可能有问题。”
萦烟决然地回答,眼底深处有种被人驱赶到山穷水尽处的凄惶和屈辱,脸庞却依然嫣然柔润,“这胭脂是我亲手调配,制作方法虽特别考究些,但原料都是常见的鲜花和油脂,我自己已经用了将近一个月了,根本不曾有过任何异样。你说的那个什么药,我听都没听过,何况我又怎知叶儿的体质特殊?”
“你怎会不知?”
杨轻蕊冷笑,“你和你几个贴身丫头有事没事就在这附近回廊中散心,怎会不知春天时叶儿曾经因金边瑞香诱发过病症?当时也请过大夫的,你们那么有心,怎会注意不到?”
“是么?”
萦烟唇角弯起,本该颠倒众生媚如春花的笑容,苍凉如山顶皑皑白雪,冷到极处,也伤到极处,话语也凛冽到极处,“若我一口否认,想必杨四小姐和叶儿姑娘又会说我生性狡诈,敢做而不敢当了吧?”
杨轻蕊见她面目清冷地将话拦在先头,气势略略矮了一些,只哼了一声,道:“难道不是?你有证据说,不是你做的么?”
这索要证据的口吻似曾相识。
在后世萦烟抢占了我的身体后,面对指责他的颜翌宁和丁绫,她同样地问他们:“害我的真凶另有其人?你们有证据么?”
又见美人镯![VIP]
萦烟向我们要起五百年前证据时的咄咄逼人,正如此刻杨轻蕊的得理不饶人。
我叹口气,万般无奈地打算继续打圆场时,萦烟忽然一笑,诡异而森冷,竟如当日在魔幻般的噩梦中突然出现时那般可怕,分明带了走投无路的孤注一掷。芒
皓腕抬起,凤仙染就的指甲间拈着一只白玉匣子,同样的雕工精细,花纹优美,却是缠枝山茶。
“这其中的胭脂,和送给叶儿姑娘的胭脂,是同一批配制出来的,叶儿姑娘可以再用一次,看会不会再度引起这种严重的荨麻疹。”
她慢慢地说着,将胭脂递了过来。
十六儿急将我往后拉,低声反驳:“少夫人,我们姑娘刚刚退了烧,再发作一次荨麻疹,还活得了么?”
萦烟冷笑,清晰的话语掷地有声:“我可以签下字据,若她有个好歹,我即刻自尽于此,为她生殉。”
屋中一时寂静,院中落花飘落的轻嗒声,风过柳梢的沙沙声,在几人沉重的呼吸间次第传来。
许久,杨轻蕊才吃吃道:“喂,什么自尽不自尽,你吓唬谁呢?这胭脂当然无毒,除非你疯了,才会连着两次送来有毒的胭脂。”格
言下之意,是指萦烟这回送来的与第一次送来的不同了。
我默默走过去,接过萦烟手上的胭脂,拧开盖子,深深一嗅。若有若无的花香,极清,极淡,细细闻时,再辨不出,不经意间,又会萦到鼻尖。分明与我第一天所闻胭脂是同一种香气。
轻轻一叹,我努力在丑陋僵硬的脸庞上挤出一点可以让人感受到善意的笑容,柔声说道:“我本就特别喜欢这胭脂的气味,正惋惜给他们拿去让大夫糟蹋了呢,可巧姐姐又送了一匣来。姐姐放心,等我好些,一定还用姐姐这胭脂。”
将含笑目光在杨轻蕊和十六儿等人脸上一转,我继续说道:“轻蕊,快别多心了,萦烟姐姐这胭脂,她送我的第一天我便用过了,根本不会诱发荨麻疹。多半还是那花市的牡丹芍药太多了。赶明儿得去告诉管家一声,我这阁楼附近,不许种这牡丹芍药,唉,其实我很喜欢那些大朵大朵的明艳花儿,看着都让人心花怒放的。”
再低头嗅一嗅胭脂,悄悄用眼睛余光扫过几人。
萦烟眼底如刺猬般的芒刺不见了,却依旧是遍地皑然白雪的苍凉,一抹幽淡的泪光,在明亮瞳仁之上一晃而过。
杨轻蕊惊异地张了张嘴,淡褐的瞳仁染了窗外阳光的金芒,闪烁地盯着我,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甘地瞪了萦烟一眼。
十六儿是唯一出声的。她重复着这句:“姑娘,你当真第一天就用过了么?你当真第一天就用过了么?”
“那还有假?”我懒懒地伸了个腰,道,“我倦得很,先失陪了。十六儿,大夫呢?快叫人请进来吧!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时可怕了点,其实只要处理得法,一般不会要人命,也不会毁容。你说是不是,轻蕊?”
杨轻蕊似乎吃了一惊,含糊不清地应了我一声,一甩长发,转头走了出去,再不看我了眼,更不看萦烟一眼了。
撩开珠帘踏入里间的卧房时,我听到萦烟很轻很轻地说了两个字。
轻得像羽毛一样舒缓拂过心头,痒痒地让人想低低地笑,暖暖地哭。
那两个字是:“谢谢。”
我很配合地继续吃了一天药,捏着鼻子熏蒸了两次臭臭的药,到晚上时水肿已经消了大半,虽是伤痕纵横,到底能辨别出我的原貌了。
根据以往的受伤经验,这样的抓痕只要处理得当,不太可能会留下疤。唐逸成傍晚来看我时送来了京城名医秘制的祛疤良药;不久,杨轻蕊那里又送来伤药,说是其父杨一清某次受伤时“御赐”的药。
这是我来到明代以后第一次和九五之尊的皇帝扯上那么一星半点的联系,想到只是因为脸上的抓痕,很奴性地产生了受宠若惊的自豪感。
唐逸宁看我渐渐恢复过来,居然对着我满脸的药膏笑了起来:“瞧这模样,可以去戏园子里唱戏了!”
我嗤笑:“行,你若扮小生,我便扮一回小旦去。”
他居然点一点头:“嗯,那也不错啊,我们还是一对儿。”
我闭了眼微笑时,右手五指忽然被并拢,然后一片沁凉从腕间迅速传到心尖,迫得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这枚传家的玉镯,也只你配戴,只我们才是一对儿。”
唐逸宁柔和而低沉地说着,却已将我惊得魂飞魄散。
猛睁眼,抬腕,我差点把自己的手腕甩到唐逸宁脸上。
白净净的一截腕子,分明套一枚澄澈莹亮的翡翠玉镯,翠色袅然中,白、紫、红三色云絮纹轻轻荡漾,若轻挽披帛的女子剪影,盈盈动人。
竟是那枚美人镯!
背脊汗水还不及渗出时,我已本能地抓起一下子没能甩出的玉镯,猛地一拉。
曾经费尽心思无法摆脱的玉镯,轻而易举地掉落在我左手掌间。而我因为用力过度,将手腕磕到了床棂,迅速青紫了一块。
我也顾不得疼痛,靠在枕上喘气。
关于玉镯的聊斋夜话[VIP]
唐逸宁骇异道:“叶儿,怎么了?”
我苦笑道:“阿宁,你难道不记得……在另一世,你也曾送过我一枚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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