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这话已经很明显了,别动歪心思想着毁了若胭,小心得不偿失连带着也毁了映雪和映霜,这可不是说给郑姨娘一个人听的,自然,也是说给张氏听的,也不知道张氏心思如何,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一成不变,仿佛僵直。
若胭却是听进了心底,杜氏无非也在劝说她,不可意气用事,因小恩小怨就心胸狭窄,忘了手足家族,须知她们都出自梅家,自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梅家恩点点头,表示认可杜氏的话,不管对杜氏有什么偏见,这话的确是为梅家好,轻轻一咳,准备发言总结,善观气氛的郑姨娘立刻陪笑,抢着说,“太太教训的是,这是妾的失言了,妾往后必定慎言慎行,念在妾虽胡言乱语,却是无心之过,真心是想夸赞二小姐,却是词不达意,还请二小姐原谅。”说着,转向若胭,柔顺的福了福,认错态度极佳,错虽认了,话早己说出,猜疑的种子,也已种下。
若胭冷冷一笑,正要扎她两句,就见梅承礼走了进来,眉眼之间颇有些倦意,无精打采的,半垂着头,路过若胭身边时,却微微抬头,尴尬的看了一眼,又赶紧移开,脚步略滞,很快就擦身而过,若胭忍不住心里又鄙视他一回,不就是昨天说了你一句吗,至于如此颓废么?
“寿儿,这是怎么了?这样的精神不济,可是哪里不舒服?”张氏没等他行礼,就一把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担忧的询问。
这一拉住、一坐下,请安一事也就算作罢。
若胭就有些来气,敢情昨天那出戏是自己白唱了,人家还真是个庙里的钟,撞一下才响一下,这又“忘了”请安一说了。
意外的是,张氏一连串的问话后,素来乖巧柔顺的梅承礼只是轻轻的回了一句“让奶奶担心了,我没事。”然后在张氏拉住不松手的情况下,微微起身,向着梅家恩和杜氏欠身行礼,犹豫着唤了声,“父亲!母亲!”
就是这么简短的一个称呼,让满屋子的人都怔住了,就连杜氏自己也是神色变幻,很不适应的模样,转瞬间,各人心思飞转,气氛诡异。
若胭嘴角微微翘起,心赞,还好,有点进步,还没到行尸走肉的地步,远远的将目光移过去打量,不想正撞上张氏射过来的目光,满是惊疑和仇恨,像一柄尖刀想要解剖自己一般,很不舒服,只好又扭过头去,却错失与梅承礼的目光相交,张氏看到的,却正好是梅承礼投向若胭的征询意见般的眼神,气得险些压不住喷涌而上的气恼和嫉妒。
得,已经记恨上了。
意料之外,接下来的事,更让张氏堵心,梅承礼接着又向着三个妹妹一一打了招呼,“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好。”
这下,若胭藏不住笑意就露在了脸上,欢快的回了个礼,映雪和映霜虽然也很诧异,也立刻回了礼,如此,今天早上的请安说起来是梅府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完整和“和谐”。
就是梅家恩,也面露笑容,赞许的点点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是不早,对梅承礼道,“你二妹妹从今天起,和你一起听秦先生讲课,你是大哥哥,从师多年,你二妹妹以前没入过学,有什么不妥的,你也提点着点。”
梅承礼立刻向若胭投去一个大大的惊骇,有些发愣的回答,“是的,爹。”
可能是昨天说起“以后晚点来请安让张氏多睡会”,今天梅家恩就来的稍晚,没说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该去衙门的时辰了,也就不再多说,向张氏辞行。
张氏并没多话,端着一脸的慈爱,照旧叮嘱他在衙门吃好休息好云云,摆摆手就示意富贵打起帘子,瞧着他出门去了,这才又收回目光,在若胭面上一擦而过,落在梅承礼身上,语重声长的道,“二小姐上学,是件好事,多少识几个字,只是秦先生还是要以教寿儿为重,二小姐到底是姑娘家,也不必那么刻苦。”
语义明显是在提醒她,虽然让你去上学了,你也要知趣,偶尔去走走过场就行了,别真把自己当回事,费秦先生太多心思,免得耽误了梅承礼的学业,你识几个字也就行了,回头就嫁出去了,大少爷才是梅家的未来。
若胭悄悄翻了个白眼,识字?好歹我也是即将毕业的研究生,还不至于真的需要老师来教认字吧,我的目标可不在此,大哥哥么,虽然跟他不熟也没什么好感,看在杜氏的面子上,我自然也不会故意打扰他,兴许,我的到来,对他还是件好事呢,比如请安这事。
当然了,张氏肯定不觉得这是好事,她一准认定了我会“带坏”她心性纯良的孙儿,要敲打我离梅承礼远点儿呢,只假做不懂话中深意,笑道,“老太太放心,若胭自然不敢扰了大哥哥的功课,也不敢辜负了老爷和先生的一番心意,必定尊师重道、刻苦学习。”哼,我就气一气你,谁让你总挤兑我呢!
☆、课堂
张氏果然有些气噎,意味深长的盯着这个突然杀到梅家搅乱大局的孙女,隐约感觉这个小小的女孩像一条小泥鳅,远不如别人那么容易抓在手中,不过两天而已,就让她有种久违的燥乱。
“二姐姐,你怎么还叫老太太呢,你要叫奶奶的,我们都叫奶奶啊。”梅映霜好奇的冒出一句话,如同一辆过山车,带着众人一个飞旋,急速翻转,从一个纠结又到了另一个纠结。
若胭笑笑不语,暗叹,这个小妹妹才是现实版的出淤泥而不染,心地纯净,语言善意,可是自己还真不好回答。
好在张氏心里更不愿意,她已抢先回答,“映霜这丫头鬼精灵的,你们是自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奶奶教你们这样的,二小姐并不知道这些,叫老太太也是一样的,不过是个叫法,没什么要紧,叫老太太就很好。”呵呵的笑,语气温和慈爱,若胭却敏锐的听出了要点,张氏也从不曾称呼自己“若胭、二丫头”之类,只是一句淡漠的“二小姐”,彼此彼此。
许是张氏不愿这个话题再被继续,抑或是早上被梅承礼刺激,半眯了眼,挥手示意各回各家。
梅家的教舍设在西跨院,穿过月洞门,迎面可见的几间厢房就是了。
若胭进府这几日,先是卧床养病,只昨天和今天才出门走动,虽在这路上来回,也不知眼前就是教室。
杜氏曾向张氏说起,因西跨院同住着一位私塾先生,恐出入不便,要另修院子为章氏母女住,却被张氏一语驳回,“修院子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就先在西跨院住着吧,章氏平时也不用多走动,有什么事情打发丫头办了就是,倒也无妨。”
郑姨娘忍不住嘴角就笑弯了。
章姨娘忐忑而羞愤,虽说各住厢房,终是一个跨院,而且要出去也必须从先生门前经过,这以后我们母女还怎么出门,便是老爷要来看我们也多有不便,长此以往,莫说老爷的情分留不住,就是二小姐的大事,也要耽误,自己低声下气求着入府,不就是瞧着二小姐年龄一天天大了,该议亲了,若是长期住在府外,不能认祖归宗,正经人家谁愿意娶一个没有名分的私生女。
自此,章姨娘更是蜗居陋室,言则低语、行则掩面,步步谨慎,唯恐惹上是非。
若胭和梅承礼一前一后走进课堂,秦先生正坐在书案前,若有所思的看书,眉头时舒时锁,很是专注,听到动静,微一抬眼见两人同来,丝毫不显诧异,好像惯见此景,寻常的很,倒是高兴的冲若胭点了点头,笑道,“来,若胭,你看这书。”然后才向梅承礼压手示意,“承礼你先去自己找本书看看,无论什么书。”
若胭也就顺眼一扫,发现原本不大的课堂,不过是中间摆了三张书案,左侧靠墙数排书架,满满列着书籍。
梅承礼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摸不着头脑,若胭则展开个大大的笑容,绕过他,踩着轻碎的步子,欢快的跑过去,“先生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秦先生招手笑着,将案上的书一推,推到若胭面前,“若胭,你有没有兴趣?”
若胭也不客气,捧起书,大致浏览了一遍,说的是一只机械的大鸟,可载着人飞上天,当即长眉一挑,笑着脱口而出,“滑翔机!先生是想自己做一个吗?”
“若胭竟也知道滑翔机?”秦先生先是一愣,随后朗声笑起来,目光炯炯有神,闪动着欣喜的光彩,“这本《杂谈》,可是难得的孤本,知道滑翔机的人可不多,想不到若胭也知道,哈哈,我正是想做一个,若胭可愿与我一起?”
若胭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好啊,若胭求之不得。”
两人相视而笑。
被搁置一旁的梅承礼并没有听话的去看书,他错愕的瞪着两人,完全不能理解他们是怎么变得这么熟悉,就像是相知多年的老友,旁若无人的说笑,刚在张氏那乍一听说若胭也来上学已是大感意外,再看眼前两人,更觉得不可思议,一时之间挪不开腿,当听到两人要一起做什么机,忍不住插言,“先生说的什么滑翔机?以前并未听先生提起。”
秦先生这才想起他,笑道,“以前我也只是听说,却没有见过图纸和介绍,自己也试着做过两次,没有成功,自然不曾和你说起,我也是才看到这书里正有图纸和说明,故而雀跃,邀若胭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