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也是个台阶,三人之中唯她没有诰命,丈夫又不是官身,仅按亲家关系论,辈份的确在张氏之下,去一趟也是理当,偏她说话时眼睛只来回在两人身上睃,语气又散漫调笑,怎么也不像是为大家解围,更像是为激怒两人。
果然两人就变了脸色。
若胭紧张的心口咚咚的直跳,真怕闹僵起来不好收场,却见杜氏已经镇定下来,微微一笑,就要开口说话,却又听外面一阵杂乱急躁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侧目一看,竟是张氏带着十余丫头并着好些个婆子浩浩荡荡而来,那些丫头并不是中园的,都是从北园和西园借来的,婆子则是后院打杂的,穿戴犹显污渍,杜氏和若胭看着借来的排场,顿觉无语。
张氏当先进门,向着三人就爽快的大笑,“哎呀,三位亲家太太过来了,这太难得了,你们这次过来,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三位面面相觑,再一想刚才的笄礼场面,也猜出了大概,却不知该怎么说。
张氏却没等她们说话,又转向杜氏,慈爱而宠溺的责备道,“你这孩子也是,亲家太太来了,怎么也不派人去告诉我一声,还好外院李家的看见了去跟我说了,要不然我还蒙在鼓里,多不好意思啊,你有没有好好招待亲家太太啊?哟,光喝茶可不行,赶紧让佟妈妈准备点心。”
回头又对三人道,“我那边有些现成的点心,三位亲家太太去我那边坐坐吧,难得过来一次,坐着多说会话,亲近亲近。”
张氏自进门,就噼里啪啦的说过没完,虽有问话,却没有容人回答的时间,甚至,没有相互称呼和行礼的意思,大家就这么站着,听她说了一通。
等她说完,无人接言,屋子里气氛诡异、尴尬。
三太太就再也忍不住呵呵的笑起来。
到底还是杜氏稳住阵脚,委婉的提醒道,“老太太,您既然过来了,就在媳妇这里坐坐吧,不劳动三位亲家移步了,老太太,这位是大夫人,这位是二夫人,这位是三太太……”
奈何张氏根本没听懂,却瞪了杜氏一眼,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懂事……”还在继续责怪杜氏。
若胭就上前行礼,笑道,“老太太,您一路过来也累了,坐下歇会吧,在母亲这里说会话,也是一样的。”说着,不等张氏回话,就扶了她坐下。
巧云伶俐的端了她送到她面前,张氏心里极是不满,认为她这是软禁自己,故意不让自己和三人说话套近乎,瞪了若胭一眼,下意识的觉得若胭这身打扮有些与平日不同,却不知道什么意思,更没兴趣过问。
无论如何,终是把张氏安顿下来了——到底没有行礼,场面已是如此,杜氏只好再度请三位入座。
三太太独自撇嘴笑,二夫人带着深沉端正的笑容,大夫人极快的蹙了蹙眉,也没说什么。
张氏坐下后却又笑呵呵的说过不停,问长问短,像是村里老人问自家孩子吃了饭没做新衣裳没,说了几句见回应淡淡,也就不乐意了,自认为这屋里数自己年龄大辈份高,理当被大家高高供起才是,如今自己可是屈尊降贵来接见她们,又表现的这样和蔼可亲,怎么她们还是不是抬举!心里哼了哼,便不再说话了。
她不说话倒好了,杜氏和大夫人又聊了起来,大夫人的话题仍旧是琴棋书画,大夫人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上次我让人送来的张伯英先生的一张碑拓,你看了可觉得如何?”
“张伯英先生的碑拓?”
杜氏大吃一惊,险些腾身而起,张伯英即张芝,东汉草书大师,时称书圣,为后世历代书法名家推崇仰慕,奈何作品传世极少,可谓字字价值连城,可是,大夫人何时送了这样一份大礼给自己?
大夫人也愣住了,“就是上次我们分别后,次日我便遣下人送了来,并且再三叮嘱,碑拓是给你的,下人回去也说已经交妥,怎么,你竟没收到吗?”说着,也有些着急了。
这可是宝贝,要不是冲着自己和杜氏这些年的情义,又知道她当年最爱的就是临摹张芝草书,自己又怎么会舍得忍痛割爱?就是送出后,自己还心疼了好久,却一直不见杜氏的回信,心里也有些埋怨杜氏怠慢,原来并没有收到,那东西去哪里了?
若胭这半年来时常跟着杜氏读书写字,虽然没有见她写过草书,却听她无数次说起张伯英这个名字,自然也知道这张碑拓价值不凡,心里就惊疑事情的蹊跷,看两人的神色都不像作假,再捋一捋过程就猜出了些,听大夫人的话,东西是寿宴次日送来的,那么很可能就是和回礼一起送的,梅府的回礼一向都是张氏接收,这张碑拓也极有可能在张氏手里。
她这么想着,杜氏也已经猜到这里,就纳闷的去看张氏。
张氏自然也想起当时那个木盒那张旧纸,依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只微微变了下脸色却不说话。
杜氏看在眼里心下了然,很是气愤,终究顾全她的面子不愿当着众人的面问她。
若胭却看不过去,她站在杜氏和张氏中间,就笑吟吟的道,“母亲勿急,若胭想那碑拓大约是被方妈妈一时没注意,收下入库了也有可能,一会请老太太问问方妈妈就好了。”
这话实际上是给张氏的台阶下了,要不然,大夫人再追问下去,杜氏也只好现场问张氏了,若胭既然说了一会查问,大夫人就算担心,也不能再催,杜氏也忧心的点头,向张氏道,“那一会就麻烦老太太了。”
张氏却很不高兴,觉得若胭这是在当众威胁自己交出礼物,越发的生气,当着客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忍着气做出慈和的样子,笑着应下。
恰在这时,院子里又进来好几人,赫然是赵氏带着大郑姨娘和小郑姨娘,若胭一时怔住,这叫怎么回事?这样的场合,她们几人的身份怎么能露面?
杜氏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去看张氏,却见张氏一脸的不以为然,就低声提醒她,“老太太,她们……”
张氏也有些奇怪她们怎么回来,但更多的只是不喜欢她们这样攀附贵人,却丝毫不认为有什么规矩上的不妥,反而大声笑道,“三位亲家太太,她们是我家的两个姨娘,还有亲家……”
亲家太太?话刚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就生生的咽了回去。
不把杜氏放在眼里也就罢了,还敢当着云家三位主母的面,称呼一个妾的娘家母叫“亲家”,全场脸色大变,三人当即沉脸就站了起来,连听也不听她说下去,就向杜氏告辞,要不是估计杜氏的颜面,估计当场就要呵斥无礼了,就是把他们几个拖下去打一顿也该当。
杜氏也知道无法收场,便不再挽留,歉意的相送,张氏犹自腹诽对方好大的架子,连自己这样长辈都不放在眼里。
也不等院子里的来人进门,几人就径直出门去,错身而过,大夫人和二夫人连看都不看一眼,三太太则冷冷的哼了一声,把一脸亢奋而来的赵氏气得够呛。
杜氏带着若胭等人一直送出大门外,张氏则在游廊上分路回中园了,带着一肚子的气,她是不稀罕那张旧纸的,只是自己收下的东西又要被杜氏拿走,更让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是自己这边瞒下来,心里就憋屈不安,却不知屋后隐藏的方妈妈冷冷而笑,虽然云家三位主母并没有因为自己假传张氏之言而真的动身去中园,但是云家对梅家的印象绝对因此抹黑。
老太太,若非你当年为哄我忠心,故意暗示可让雪妞为老爷妾室,雪妞又怎么会一陷再陷?
若非你眼睁睁看着雪妞被老爷和杜氏羞辱却不肯做主,我就怎么会忍痛将雪妞匆匆嫁人?
若非你明知雪妞已经嫁人,还一直欲擒故纵,时不时接雪妞过来,撩拨雪妞不死心,仍是和杜氏、郑姨娘等人争斗,最后内战纷起,你自己也控制不住又狠心掐断雪妞的欲望,雪妞又怎么会绝望之下被恶棍骗住?
现在死的悲惨,这一切,难道不是你造成的?你为了你自己在梅家至高无上的威风,想方设法的挑唆所有人厮杀,不过是想将大家都控制在你手里,看起来,你的确做到了,满府的人,除了杜氏和二小姐,其他人都是你的傀儡,二小姐要嫁人了,杜氏快被你折磨死了,雪妞,已经死了。
可是,连雪妞都死了,我还有什么顾虑,我也该让你难受难受了。
杜氏送走云家三人,就带着若胭径直去了中园,别的东西也罢了,这件宝贝决不能弃之不顾。
到中园时,老太太正一脸阴沉的坐着,见她们进来,只抬了抬眼皮,没搭理。
杜氏上前,行了礼,就直接提起碑拓,让老太太下令方妈妈去库里查找,张氏沉着脸,充耳不闻。
方妈妈就走进来,做出刚好听到的样子,笑道,“老奴就知道太太会问起的,当时老奴就说了要不要给太太送过去,老太太还说不用送了,直接扔了得了,瞧,这不,太太又要了吧,幸好老奴没给扔掉,在库里收着呢,老奴这就去拿。”说着飞快的走了,留下来不及发飙的张氏在身后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