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最操心帝王子嗣的人非长公主莫属。她是铁杆保皇党,除了自己麾下的盘氏,与其余九大贵姓皆无来往,甚至可以说关系恶劣。倘若皇上一直没有子嗣,不得不把皇位传给几个侄儿,她将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是以,她常常会在民间挑选容貌出众身体健康的女子送入宫中,敦促皇上尽快绵延后代。
然而她努力多年,皇上依然没有喜讯传来,其心情之迫切可想而知。
自家女儿容貌不俗,身体康健,才华横溢,举止端庄,如今又刚和离,能让长公主相中再正常不过。况且长公主性情豪爽,不拘小节,莫说和离之女,就连寡妇也曾带入宫中,只因对方连生了五个儿子,应该是个有福气的。
作为交换,她才答应为关家解围。
自以为堪破真.相的仲氏顿时陷入两难境地。女儿她舍不得,夫君又不能不救,思来想去,竟唯有长公主这条路子才走得通。“不行不行,咱们再另外想办法吧!皇上弑杀残暴,你进宫也是九死一生,咱们不去了!”她把盒子抱在怀里连连摇头,最终还是选择了保全女儿。
但关素衣脾气倔强,又哪里会改变主意,表面答应的好好的,说不会去,翌日却用一把铜锁将母亲关在房里,自己则盛装打扮,登上了长公主派来的宫车。在宫女的带领下,她缓缓绕行于九曲回廊中,一步一景,春色迷人,却没法让她开怀半点。
大约一刻钟后,宫女将她带到一处马场,指着飞驰而过的英气女子说道,“那便是长公主殿下。烦请贵人稍等,殿下很快就来。”
关素衣低声道谢,然后静静站立在围栏边等待,哪怕心中已五内翻腾,面上却极为平静。皇上并未亲自前来,她感到有些失望,可见两个月过去,对方已兴致缺缺,之所以将自己打发给长公主,不过是秉持着可有可无的心态。但无论如何,这是她最后的机会,纵然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那勾引皇上的淫.妇她也当定了!
思忖间,一群贵族少女缓缓走过来,领头之人穿着一袭骑装,神情十分倨傲,其余几人则围着她嬉笑讨好。
关素衣为免节外生枝,连忙退让一旁,然后微微垂头以示恭敬。她心里有些错愕,只因赵纯熙也走在人群中,看见她的时候瞪圆了眼睛,显得很惊讶,然后慌乱地藏在某位少女身后。
这种躲闪的姿态,关素衣从未在赵纯熙身上看见过。她总是高高在上,目下无尘,何曾像现在这般伏低做小、卑躬屈膝?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赵纯熙之所以变成这般,恐怕全是拜那本《世家录》所赐。
她已经知道镇北侯府真正的来历了吧?他们哪里是天水赵氏的后裔,而是背主私逃的洗马奴打着主子的旗号招摇撞骗而已。自己常常规劝她莫要与天水赵氏走得太近,她总是不听,现在想要疏远也来不及了。
关素衣刚想到此处,就听赵氏嫡支的小姐笑嘻嘻地开口,“我爹刚送我一匹汗血宝马,就养在这珍兽园里,熙儿,劳烦你帮我牵过来好吗?那马性子烈,唯有你才治得了它。”
“赵小姐家学渊源,对驯马很有一套,上回我把疾风交予她,她帮我洗得干干净净,还喂了许多草料。如今疾风见了她比见了我还亲热,我心里酸得很。”另一名少女娇嗔几句,惹得众人挤眉弄眼,咯咯直笑。
若在往常,赵纯熙绝不会往别处想,满以为她们口中的“家学渊源”是指自己出身将门,对养马驯马很有经验,但现在她明白了,原来自己血脉中流淌着洗马奴的血,门第何其卑贱。但她们却绝口不提她的身世,反而暗暗拿她取乐,因为在她们眼中,她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然而哪怕她获悉了真.相,也无法摆脱这些人的戏弄与侮辱,甚至连愤怒的情绪也必须死死压抑在心底。因为现在的镇北侯府受叶家连累,早已经退出顶级权贵的圈子,她的出身不但被打上逃奴之后的烙印,又蒙上一层犯官之后的阴影,将来想嫁入豪门巨族,几乎没有可能。
她必须攀附这些人,才能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
听着这些辛辣的暗讽,看着这些虚伪的笑脸,她心里像刀剐一般难受,尤其关素衣也在场,越发令她无地自容。她恨关素衣当初为何不照直说,也恨母亲不中用,连一个男人的心都栓不住。
但是除了恨,她又能如何呢?无力感汹涌而来,她却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还得强撑笑脸跑去牵马。
等赵纯熙走远了,一群贵女凑在一起嘻嘻哈哈说着什么,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在拿她取乐。关素衣很不喜欢这种勾心斗角的场面,于是不着痕迹地退远了些。索性这些人也懒得搭理她,各自挑了一匹马下场驰骋。
一刻钟后,长公主策马而来,用鞭子抵住她下颚,迫使她抬头,仔仔细细看了许久,赞叹道,“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关家子嗣单薄,也不知你是否能生。”
这话答不答都很羞耻,关素衣只能保持沉默。
长公主倒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跳下马说道,“听说太后养的牡丹花开了,还有一朵什么花王,反正那玩意儿我不了解,但燕京的贵妇似乎都慕名而来,本殿也带你前去开开眼。”
“殿下,民女之父……”关素衣迟疑开口。
“放心,这事自然有人去办,”长公主不以为意地摆手。
关素衣不敢再问,免得惹人厌烦。她亦步亦趋地跟随长公主走到花园,果见许多贵妇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赏景,瞥见她的梳妆打扮,眼里莫不流露出了然的神色。其中一人却大为惊骇,那就是关文海的母亲毛氏。
她儿子虽然运气不咋样,屡试不第,却因相貌堂堂,迷住了景郡王的庶女,也算攀了一门好亲,这才有资格来到珍兽园。若说谁最不愿看见关家出头,那么必属她家无疑,只因他们把人欺压得太盛,几乎到了绝情绝义的地步。
她毫不怀疑若是关素衣被送入宫中,得了宠,首先要打压的就是自家,于是急忙走过去,张口便问,“素衣,渺儿是不是被你娘偷偷抱走了?快些将她送回来吧!”
第196章 番外
毛氏有意败坏关素衣名声,故而嗓音提得很高,引得许多贵妇转头看过来。其中一人乃当今皇后徐雅言的母亲林氏,被大伙儿众星拱月般追捧着,闻听此言眉头一皱,问道,“偷偷抱走你家孩子?这是怎的?”
毛氏心下大乐,连忙把事情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林氏颔首赞道,“王化出于闺门,后宅之变关系到一个家族的兴衰更替。你能严格教导女儿,这很好。我徐家的姑娘自小.便拘在后院,若非年节祭祀,从不踏出二门,除了家中父兄,素来不与外男接触,长到十四五岁才能带出来见客,心中所想唯有孝道与礼教,脚下所行唯有德言容功……”
她话音未落,便有人谄媚道,“这才是大家闺秀之典范啊!徐氏家教果然不凡,难怪能教养出一位皇后娘娘。”
“何谓冰清玉洁?这便是了!”另有几人笑着附和。
“关家不愧为儒学世家,门风也很清正,只除了这三房。那关齐光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他儿子犯了事,如今被抓去牢里,女儿竟攀附长公主殿下,这是要入宫侍君呢!一家子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竟也敢来皇家珍兽园丢人现眼!要我说,赶紧回家把孩子还回去,然后落发为尼吧!”不知谁骂了一句,引得众人露出鄙夷之色。
毛氏原还担心长公主殿下为关素衣撑腰,见对方只是站在一旁闲闲看戏,这才放下心来。
关素衣并不指望谁来帮衬自己,握了握气得发抖的指尖,平静开口,“若以徐家的礼教为基准来看,林夫人怕是对长公主殿下十分不满咯?”
被引火烧身的长公主挑高一边眉梢。
林氏丝毫不怵,冷道,“自古以来便是男主外女主内。女子便该在家相夫教子,哪能参与朝政?我家老爷日前已上了折子弹劾长公主殿下,并得到满朝文武的附议。殿下,您年纪也不小了,还是赶紧退还兵权,嫁人生子去吧。”
长公主似笑非笑地开口,“你也说女子不得干政,本殿归不归还兵权由皇上说了算,岂容你这后宅妇人插嘴?”
林氏噎住了,半晌无话。
关素衣随即又道,“《论语》有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天之德乃至高之德,连上天都要遵从,况人乎?儒学之要义为仁,仁字拆开为单人从二,意为多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娘不忍一个小小女童被活生生饿死,于是将她救出来,这是因为我娘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把别人的孩子也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爱。那些流芳千古的先贤,何曾提倡过残害人命?连孔圣也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拱手,一字一句道,“我不问在场诸位对儒学经意了解多少;不问你们礼教之于人命,何者为轻,何者为重;我只问你们,倘若吃了糕饼的是你们自己的亲生骨血,你们可忍心活生生把她饿死?”
这话一出,场中无人敢应,有了解毛氏家中情况的,不免用了悟的目光朝她看去。那女童是庶女,难怪她如此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