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以暴制暴无异于饮鸩止渴,他也想广施仁政,造福于民,但财富与权力都被贵族摄取殆尽,国门外又有薛孽与胡人虎视眈眈,百姓的生存空间一再被剥夺侵占,境况并不比建国前更好。
若是他当年好生斟酌一番,重用关老爷子和关先生,现在的魏国肯定大不一样。
懊悔的情绪汹涌而来,他急忙翻看后面几篇文章,然后更为叹服。文稿显然被夫人精心整理过,从建国元年到四年,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爷子对治国方针的阐述也在发生变化,及至最后一篇,仅一个标题就令他呼吸微窒——立法、分权、集权。所谓分权,最终目的还是为了集权。
具体的细节,老爷子并未手书,正当圣元帝大感失望时,却又翻到关父的文章。若说老爷子是掌舵者,那么他就是实干家,就如何立法、如何分权、如何集权,竟足足写了二十几页纸,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叫人看得情绪激荡,不忍释手。
难怪九条人命案子摊在头上,他却能拿出那般有力的证据,关先生果然胸有丘壑。
圣元帝首次遗忘了夫人的存在,心无旁骛地拜读二位先生大作。关素衣见他如此,嘴角不由翘了翘,这才打开身旁的木匣,仔细查看父亲交给皇上的证据。身为法曹胥吏,起草公文,录入原告或被告供述是最基本的工作,而文字能救人亦能杀人,这一点父亲十分清楚。
是以,他经手的每一桩案子,若是背后藏有冤情,他就会故意滴一滴墨水在公文上,然后以脏污为由重新抄写一份,交予上峰签名盖章,末了把原来那份藏起来作为案底,别人问起时便说已经烧毁了。待到事发,上峰果然把他推出来当替罪羊,而他本可以联络妻女,让她们取出证据上告,考虑到徐广志权势滔天,恐怕难以告响,最后反而落得家破人亡,这才选择隐忍。
何谓一字杀人?譬如第一桩抢劫杀人案的犯人有七个,按照律法,首犯当斩首示众,从犯流放千里。首犯的名字写在前面,从犯的名字写在后面。法曹官员收受了主犯送来的千两纹银,便把他的名字写到最后,让别人顶上,这就害死了一条人命。又有一桩案子乃山匪夜闯富户杀人夺财,因官匪素有银钱往来,少不得袒护一二,便将供词里的“由大门入”改为“由犬门入”,仅多加一个点,被抓的二十几名匪众竟只关押半年就放出去,然后重操旧业,大肆杀戮。
为何如此?盖因魏国律令有言,盗窃罪与抢劫罪不可同一论处,前者轻罚,后者重判。爬狗洞显然是偷盗行为,不似撞开别人大门,乃土匪行径,故法曹官员只需定下盗窃罪,便能替这些罪大恶极的暴徒开释。
种种离奇而又含冤染血的案件不可详述,若非父亲心有成算,每有可疑公文都会仔细审阅,留下案底,现在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就算留下证据又能如何?他被关在牢里不准探视,等家人发现这些证据,他或许已经成了刀下亡魂。而自己求告无门,又能找谁伸冤?倘若不小心让陷害他的官员获悉,全家都得搭进去。
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活着就是如此艰难,难怪父亲总会拿出钱财接济那些被叛死刑的犯人家属,却是因为这个缘故。关素衣放下公文,久久不语。
另一头,圣元帝也看完几篇策论,叹息道,“夫人坐过来一些。”
关素衣正浑身发冷,闻听此言只犹豫了片刻就挪过去,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两人互相依偎,彼此取暖,沉默了大半天才双双叹气,像是约好的一般。
圣元帝阴郁的心情立即放晴,笑问,“你叹什么气?”
“叹世道缭乱,生活艰辛。”关素衣话音刚落就用力咬了咬舌尖,暗恨自己口无遮拦。当着皇上的面说世道不好,岂不等于骂他昏聩?她偷偷瞥对方一眼,却看见一张温柔而又无奈的笑脸。
“世道缭乱是朕的错。朕治国无方,这才令百姓罹难,生灵涂炭。”圣元帝附在她耳边低语,“夫人且看着,在朕有生之年,必要还你一个太平盛世。”
“不是还我,是还天下黎民。”关素衣纠正一句,末了暗骂自己管不住嘴。
圣元帝却被她每每想克制,却总也忍不住说实话的痛苦表情逗笑了,一面含住她殷红的唇瓣,一面笑着附和,“夫人说得对,是还天下黎民。”如今才建国四年,他还有时间去改变现在的一切。
关素衣起初只是僵硬地坐在他腿上承受,末了实在撑不住,这才像融化的雪水一般瘫软在他怀中。他的吻柔情而又霸道,浅尝过后便是深深的索求。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染上了他的气味,被吻得快要窒息,张开嘴想喘气,却迎来更凶猛的进攻。
她从未遇见过如此直截了当的掠夺,脑子糊成一团,什么都不能想,只能紧紧攀住他,像攀住一根救命的绳索。
第199章 番外
长公主似乎很看好关素衣,翌日就安排她入宫,且事先向圣元帝讨要了一个容华的位份,算不上高,却也不低,至少不用看旁人脸色过活。
仲氏闻听消息大松口气,这才开始替女儿收拾行李。老爷子对着帐顶长吁短叹,连说自己老而不死,拖累了家人,应该早点下黄泉才对,骇得关素衣痛哭起来,跪在床边连连求他一定要保重身体。
关父也苦口婆心地劝解,直说长辈去了,将来依依受了委屈谁来替她做主,这才打消老爷子的死志。都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关家人表面看上去各有脾性,实则骨子里很像。他们把亲人看得极重,把自己看得很轻,若是能让家人过得更好,必要的时候完全可以牺牲自己。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在苦难中一起走过,谁也没有抱怨谁,谁也没有放弃谁。
临走之前,关素衣拿出一件外袍快速缝补,缝着缝着便掉下两行眼泪。
关父推门进来,叹息道,“这件长衫是做给老爷子的吧?”
“嗯,夏天快到了,给他做一件轻薄的长衫,这不,只差一点点就收尾了。现在赶紧做出来,让他试穿看看,若不合身,我也没法替他改,只能劳烦母亲。”关素衣咬断线头,顺手擦了一把眼泪。
“他的衣裳都是你做的,肯定合适。”关父沉默片刻,又道,“后宫与朝堂一样,也是纷争不断。爹害了你一次,不能再害你第二次,你入宫之后什么都不用考虑,只管好好伺候皇上。皇上的恩宠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而非所谓的显赫家世。我和老爷子既不用你提携,亦不用你照顾,相反,我们会谨言慎行,低调为人,努力不拖你后腿。家世低微也有家世低微的好处,至少皇上无需忌惮你,这才能多宠爱你一分。”
关素衣本已擦干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哽咽着答应。
临到正午,眼见宫车已等了许久,一家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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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殿?这里就是我的居所吗?”抬头看着悬挂在门楣上的烫金匾额,关素衣满脸茫然。凤鸣,寓意似乎有些大了。
“回娘娘,这是皇上特意为您挑选的宫殿,殿里已经布置妥当,您四下里看看,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奴婢再让人来改。”一名容貌清秀,眼神灵动的宫女笑盈盈地说道。
既来之则安之,关素衣并未挑什么毛病,四处走动走动,熟悉一下环境,这才坐下询问宫中情况。
那宫女耳目十分通达,问什么都能答上来,且熟知宫中隐秘,是个极能干的。当她率领众宫女跪下,求主子赐名时,关素衣正巧打开妆奁,取出一枚金叶子把玩,顺嘴便叫她金子,其余人则得了个极为优雅的名号。
金子嘟了嘟嘴,似乎有些不情愿,“娘娘,为啥她们都叫梅兰竹菊、春花秋月,偏到奴婢这儿竟成了金子?”总觉得好俗气啊!
关素衣偏头想了想,自个儿忍不住笑起来,“我也不知,总觉得你就应该叫这个名字。所谓大俗既大雅,要不然世人怎么都爱金子呢?”
金子思忖片刻,这才拊掌赞道,“您别说,这个名字稍微琢磨琢磨还是很好听的,越念越顺耳。好,奴婢日后便叫金子了。”她从未取过名字,在暗部只有一个编号,心里少不得偷乐一阵儿。
明兰本还担心宫里的人不好相处,见了金子才算松口气。二人把堆放在外殿的箱笼打开,一一整理归置,关素衣则坐在内殿的软榻上发呆。入宫侍君非她本意,她也没有争宠之类的想法,只但愿不要惹怒皇上,连累家人落罪便好。皇上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多少知道一些,不欺瞒不算计,坦荡大方、全心全意便是应对他最好的方法。
而这一点恰恰是关素衣为人处世的原则,倒也无需过多担忧。想罢,她拿出金子交予自己的名册翻阅起来,刚看两页,外间便传来宫女、内侍磕头请安的声音。
她连忙扔掉名册,跑去迎驾,膝盖尚未弯下去便被大步走来的圣元帝拉入怀中,轻轻拍了拍脊背。
“这里如何?住着可还习惯?”走到内殿,在软榻上坐定,他展开双臂,蓝色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关素衣僵硬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在他臂弯里落座,腰杆挺得笔直,语气也十分严肃,“回皇上,凤鸣殿很好,民女很喜欢,起初总有些不习惯的地方,日子长了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