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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 (微云疏影)


  卫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应下,怎么去拜廖安,怎么离开牢狱的。他只记得那一天,判决下来,他雇了一辆小车,接走廖氏,有些闪躲,又有些难过地看了人群中的封蕙一眼。
  封蕙双眸中噙着泪水,对他绽出一个极尽凄绝的笑容,踏上了前往教坊的破车。
  第二天,他便听人说,封蕙死了。
  教坊的人掀开车帘时,发现她已咬舌自尽。
  本打算作为行首推出的摇钱树,还没进大门就死了,教坊的花娘和龟公们道了一声晦气,破烂草席裹了,直接扔到乱葬岗。
  他本想为封蕙收敛尸骨,好生安葬。赶到那里才发现,这些日子抄斩的人家实在太多,乱葬岗上,野狗,蚊蝇和乌鸦争相啃食尸体,已经……找不到了。
  自那之后,他收敛所有的锋芒,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不入流的胥吏,被上峰和资格老的前辈欺压,对所有人保持完美得体的微笑。因为他知道,那些无条件纵容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再后来,圣人心血来潮,入中书省查阅资料。他对答如流,被圣人看重,从主事做到了主书,然后是通事舍人、起居舍人、中书舍人、承旨……伴随着圣人的青眼,过往的履历也被翻了出来,被他圆过去后,圣人还赞他“有情有义”。
  因着圣人这句话,旁人知晓在他的出身上做不了什么文章,也就转变了态度。不止一次,他听见有人私下议论,说:“封磬也太拘泥古板了,都到牢里了,还拘泥什么辈分不对。”
  “就是,要是我遇上卫舍人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弟子,感激都来不及,岂会将他往外推?”
  “都说他疼孙女,这所谓的疼……啧啧,果然抵不上自个的面子。”
  “可不是,还是什么名士呢,脑袋都僵了,化都化不开。”
  不止无甚学识的宫女、内侍,也不是什么只知道后宅之事的命妇、女郎,就连站朝立班的大臣们都这样说。
  卫拓心中清楚,在这些人看来,他们踩着封磬,叙说着对方的“不识抬举”,通过贬低封磬来抬举卫拓,定能获得一个“曾经被封磬狠狠羞辱”的人得好感。这些人不懂,他们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一把尖刀,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
  十年,十年了,不肖弟子,今日才来看你们……每每想到这里,卫拓都恨不得伏在坟头大哭一场,诉说这些年来的辛酸和委屈,但他不能。他可以有情有义,却不能与逆党情谊深厚,更不能表现得太过伤心。就连张华来劝,他也只能低下头,轻声说:“若非恩师,拓至今仍籍籍无名,此等恩情,断不可忘。”
  
  第五十七章 草菅人命
  
  祭奠完梁王和卫王,回到平整的大道上时,日头已然西斜。待秦恪用令牌喊开城门,一行人来到长乐坊中的代王府,精力充沛如秦琬也觉得累得荒。
  代王府早已被圣人派的人打理好,秦恪也无暇顾及什么院落分配,一家三口便在正院正屋歇下,准备明儿再处理家务。却未曾想到,次日一大早,陈留郡主就奉圣人的命令,带着太医令和太医丞赶到,给沈曼诊脉。
  太医署的几位主官,医术自然精湛非凡,慎重诊脉,悉心询问,几番商讨后,下了论断——因多年劳累,忧思过重,元气损耗过多,身子几乎被掏空了,需要放宽心,静养。
  秦恪尚存了一丝幻想,闻言不由颓然,似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沈曼却早有心理准备,听见这一答案,没露出任何难过之色。她望着陈留郡主,神情真挚又恳切:“郡主,我的裹儿就交给您了。”
  他们一家既已回到长安,势必要踏入社交圈,尤其是秦琬,对京城的一切都不熟悉,必须尽快结交命妇和贵女,拓宽一二人脉,最好能得几个手帕交,才能真正在这个圈子中站住脚。否则,即便她是县主之尊,暗中的排挤仍旧能让她有苦说不出。
  沈曼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自然不能频繁地出席各类社交场合,将秦琬交给陈留郡主,最好不过。
  如此小事,陈留郡主秦桢自无推脱的道理,更何况她的女儿高盈已经及笄,需要加快给女儿挑婆家的步伐,这段时间,类似场合不知要出席多少。当然,帮忙归帮忙,有些事还是要提前交代的。故她点了点头,十分直接地说:“这是自然,但有两件事,我需提前和你说清楚,若是韩王府或者平宁县公府的宴请,前者能推则退,后者压根别去。还有,西华侯蔡家,能不得罪尽量别得罪。”
  听见她这样说,不仅沈曼,秦恪也有些奇怪:“平宁县公宠妾灭妻不是一天两天,莫说曼娘,我也不会让裹儿与他们家接触,平白污了耳朵,但西华侯蔡家……我记得十年之前,他们家还是个伯,也没听说过出了多么出息的男人,何时竟这般有脸面了?还有,八弟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和平宁县公相提并论?
  秦桢叹了一声,无奈道:“这两件事可以并作一件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蔡家的男人虽不出息,办事却也勤勤恳恳,谨守本分。他们家的女孩子,从模样到性格都很不错,很得穆皇后的喜欢,故与圣人商议,将蔡家的三娘子定给了韩王。”
  听见陈留郡主这样说,秦恪和沈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穆皇后虽没明着为难诸皇子,但为了太子的地位稳固,她给诸皇子挑的姻亲便没有十分得力的,总有一两处的疏漏,譬如家中男人不够出息,抑或是有一两个拖后腿的浪荡子,野心勃勃想争爵位的弟弟等等。诸皇子想指责她“不慈”,偏偏姑娘本身却十分出挑,容貌德行皆无可指摘,噎得他们说不出话来。宽厚如秦恪,为着这桩颇不乐意的婚事,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与沈曼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唯有梁、齐二王得圣人厚爱,本身又极为优秀,岳家才颇为强盛。
  蔡家若是权势煊赫,皇子妃的位置还轮不到他们家的姑娘坐,就是这样不上不下,中正平和,才能雀屏中选,联姻皇室。
  “韩王的性子,你们也该知道,李惠妃中年得子,对他万分宠溺。偏生有个年纪与他差不多,却样样比他好的太子压着……”秦桢摇了摇头,很不赞成李惠妃的教育方法。
  若非李惠妃的无条件溺爱,韩王怎会养出一副骄横霸道,目无法纪,甚至……草菅人命的性子?
  “韩王未曾见过蔡三娘子,却对她极为不喜,他自己呢,看中了莒国公邱家的大娘子。”
  说到这里,秦桢顿了顿,似是极为感慨,一时竟没往下说。
  秦琬大概猜到韩王做了什么,语气中便带了些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鄙夷:“难不成,八叔为了名正言顺地迎娶佳人,便对蔡三娘子下手?”
  秦恪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堂姐,震惊之情溢于言表,结结巴巴地问:“桢姐姐,八弟他……”
  纵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提及这件事情,秦桢脸上仍旧火辣辣的,觉得韩王丢了整个秦氏皇族的脸。若非万不得已,她恨不得一辈子不沾韩王的边,偏偏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重要场合时常碰面。“唉,这事说出来,就连我都觉得没脸,总之……”她不想复述具体过程,却又不得不将这些事情说清楚,只得躲躲闪闪,含含糊糊地说,“蔡三娘子贴身的肚兜,亲手绣的荷包和锦帕,在蔡家一名清客的房间中找到。当时,不仅蔡家的人在,蔡家的姻亲,还有很多外人也在。西华侯夫妇极想保全小女儿的性命,本只想将她送到家庙里,但蔡三娘子刚烈,为不累及姐妹的名声,当晚就自缢了。”
  “无耻——”秦恪狠狠将桌子一捶,怒不可遏,“他就这等本事,用卑劣下作的手段陷害一个无辜的女子?真那么有胆量,有勇气,就去求圣人啊!圣人通情达理,纵挨一两顿训斥,也会想个妥帖的方法圆了此事,岂容他这样草菅人命?”
  沈曼静静听着,眼中划过一道讥讽,又有些庆幸。
  韩王无耻下作到这种地步,敢像秦桢和秦恪这样光明正大议论这件事的又有几人?她作为长嫂,哪怕心中对韩王鄙夷得很,也是不敢贸然插嘴,下此评论的。
  幸好,她嫁的人是代王,十年如一日,历经艰难苦楚,总算将这个男人掰正了。若遇见韩王,什么都别说,直接抹脖子吧!
  见秦恪第一反应居然是求圣人,秦桢心中有些失望,却听秦琬清脆的声音响起:“阿耶,姑姑,莒国公的爵位比西华侯,不对,那时应该是伯高四等,那权势呢?是不是也大上很多?”
  这孩子,反应真快!
  高盈温柔娴淑,善解人意,秦桢疼她疼得什么似的,为女儿受多少委屈都不怕。但人就是这样,缺什么就渴求什么,秦桢已有了一个体贴懂事的大女儿,便极想要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儿。如今见秦琬聪敏漂亮又孝顺,更是爱得不行,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裹儿真聪明!没错,当时的蔡家,最出息的男人也只有西华侯一人,做着从六品的太仆寺丞,旁得不过是谋个散官混日子;莒国公邱家却有五六个男人入了仕,最高的已做到了右骁卫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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