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不想帮赵乾泱办事,但赵乾泱给的毒发作起来比每月一次的姨妈痛都要人命,也不想站赵乾永的队,但赵乾永年纪轻,朝堂这么不安生,偶尔在赵步光面前暴露的脆弱,有点激发出她的母性。
有时候赵步光忍不住想,要是他们都是史书上的人物就好了,她可以知道历史必然趋势,放任他们大江东去。
但他们不是,就显得似乎真有其人,确有其事,受伤了会痛,死了就没了。每当赵步光想置身事外,就会觉得,没准这是她的最后一条命,玩儿挂了就没了。小时候玩儿松鼠大战,当只剩下一颗红心,赵步光就会玩得特别认真,每一次跳钢管都格外仔细。虽然还是会挂,但最后一条命总会比之前玩得久一些。
现在的赵步光,差点被赵乾泱杀死一次,正握着自己的最后一条命,看这里的每一个人,目光也不同于从前,她更认真地对待他们,留意生路,她隐隐期冀能挣脱赵乾泱的机会,也许这机会会是赵乾德带来的,但她不能肯定,又常常陷入抑郁纠结。不过好在每一次彻底的睡眠过后,她都能短暂地抛开心里积累的担忧。
琴声戛然而止,缨红站在船头,划船去岸边。
道别之后,赵步光裹着翠微取来的大氅,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她喝了一点酒,困意几乎霸占住了她的眼睛。
“殿下,皇上来了,已等了殿下不少时候。”翠微低声禀道。
赵步光正按在嘴上的手停了住,被呵欠带出的泪珠凝在睫毛上,“怎么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吗?皇兄近来不是都去昭纯宫看方采女?难不成今日吃了闭门羹,来本宫这里讨茶吃?”
赵步光边走边用侍女递过来的香帕子擦手,在宫人的簇拥下往内殿走。
“已经去过昭纯宫了,似乎今日有什么特别之处……皇上还赐了筵席,等着公主上岸开宴。”
赵步光眉毛动了动。这就怪了,她忘了什么事吗?这赵步光的生辰也才过没几日,赵乾永赏了不少珍奇古玩。今日也不是过节,赵步光沉声道,“知道了。”提拎着裙子走过王公公眼前,懒洋洋笑着看赵乾永:“皇兄怎么想起过来了?这几日我可安分着,什么坏事都没干。”
殿内摆着精致的碗碟,带汤水的都以器具温着,好几十个菜,满满当当排了一桌。
赵步光愣了愣,旋即笑着拿起个核桃酥吃起来,“这是给我的?那我不客气了。”
赵乾永不悦地皱眉,让宫人捧来飘着花瓣的净水。
“净手。”
赵步光哦了声,匆匆洗完手,迫不及待揭开一个个盖子,再掩饰不住身为吃货的满足感。
“今儿这么好,皇兄又想吩咐我什么事儿?小的一定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不过得等小的吃完这一顿……”入口即化的肘子带来的鲜嫩肉味,在口腔中四下乱窜。
赵乾永坐到桌边,没动筷,精灵的宫人看皇帝的脸色,斟出两杯酒。
赵步光本来不想再喝了,她酒量着实就那么点,但一看赵乾永板着个脸,龙威不可冒犯,只得端在手中。
“下去吧。”
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赵乾永看着赵步光红扑扑的脸,那执着专注的眼神,让赵步光不敢吃东西了。她讪讪放下筷子,瞪着眼睛看赵乾永,迟疑道,“不会皇兄打算明日砍了小的,这是最后一顿送小的上路吧?”赵步光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十分响亮。
沉默了一会儿,赵乾永才尽量按捺住怒意,放柔语气,“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赵步光吞了口口水。
“不、不记得了。”
“朕许你记着。”
“……”她实在是记不得!
“你不是朕的亲妹子,你是忍冬。你八岁被卖到朕的府上,一直立志要做朕的……”赵乾永的声音忽然停住,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赵步光半天,举起酒杯,“今天,是你的生辰。”那声音顿了顿,像是一种宣告,“朕还记得。”
☆、五十七
喝完赵乾永敬的酒,赵步光明白过来了,在赵乾永眼里,现在的她不是赵步光,也不是谭小真,他看到的,是从前那个婢女忍冬。从头来与赵乾永相对的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谭小真看来,忍冬不过是赵乾永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用来联姻,用来挡箭,用来拼死去他的敌人那里盗取情报。
赵步光笑出了声,“皇兄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赵乾永定定看着她,“你明白。”
“皇兄想要的,是忍冬呢,还是皇妹永寿呢?”笑意盈满赵步光的眼眸,“您只能选一个,选了,就不能后悔。我只有一具身子,难不成能演成两个人?”
赵乾永仰脖喝干杯中酒,眉峰略略皱着,连饮下数杯。
赵步光注意到,他来时就有一点醉意,大概在旁的地方受了什么刺激,心里不由叹了口气。
“皇兄您喝醉了。”
“朕没醉。”赵乾永晃了晃脑袋,“朕清楚得很,你是忍冬,你是……”他嗝儿了一下,眼角发红,“朕没护住闵妹,朕也没护住你。”
在能用忍冬挡箭的赵乾永心里,忍冬和闵妹茗怎么能同日而语呢?
赵步光冷嘲道,“皇兄真的醉了,我陪你喝两杯,送皇兄去歇息。”
“今日……是你的生辰。”啪一声赵乾永抓住了赵步光的手,他虚虚眯着眼去看硌手的是什么,看见一个墨玉的镯子,笑道,“这好看,什么时候我赏你的,我都不知道。”
连“朕”都不称了,当真醉得很厉害。
赵步光也不激怒他,给赵乾永斟酒,也斟满自己的杯子。
“既然是祝寿,那再陪我喝几杯。”
赵乾永举起杯子,醉眼朦胧,右手在空中乱比划,“看,我说你是忍冬,你就是、就是忍冬。”
赵步光知道赵乾永喝醉了,什么也听不进去,索性也不辩驳了,细细尝酒,一桌子好菜,吃在嘴里都没了滋味。
也许,这个忍冬,从前真的很喜欢赵乾永吧,像缨红喜欢楚九书那样喜欢,才会为了赵乾永踏上一条不知道有没有命留下来的不归路,假冒公主,多大的帽子。听说那个荣膺王,都够做忍冬的爷爷了。
赵步光抿着唇,又被赵乾永一把抓住手,闹着非要喝交杯酒。
“……”赵步光力气不够大,拗不过,想了下,反正没人看到,喝就喝吧。
“嘿嘿,嘿嘿。”赵乾永的手与赵步光的手交错在一起,喝完一杯高兴地笑看她,“喝过了交杯酒,你开心了吧?这是不是你收过最好的生辰礼?”
赵步光敷衍道:“是是是。”
赵乾永嗳出一口气,他的眼角很红,瘪着嘴喃喃自语:“我娶了那么多嫔妃,照着母后的意思,娶了闻人大姐,封了澹台素做贵妃,从前府里的女人们,都是母后帮我娶进来的。可你说怪不怪,母后管娶就完了事,也不管洞房!我每天早晨醒来,都要很长时间,才知道身边睡的是谁。在我眼里,女人都是一样的,都依附我的权势、财富,我费这么大劲当皇帝,和大哥抢,完了讨着什么好?”赵乾永嗝儿了一声,眼角闪动着星芒,“到底我爱的女人也不稀罕这些。我要是知道她稀罕什么就好了,要是知道,就算要我的命,我也都给她,只要她肯活着,对我笑。那也是她的孩子,怎么她就不要呢?”
这些话在赵乾永醉的时候,赵步光已经听过不少遍,她抠了抠头皮,低声哄赵乾永,“都过去了啊,好好睡一觉,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怎么能没有!”赵乾永猛然瞪着眼,“整个大秦都是我的!怎么能什么都没有!”
赵步光头皮紧绷,咬牙摸到赵乾永的后脖子,犹豫要不要给他一个手刀,但又担心她没悟到法门砍不晕怎么办?
“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赵乾永抱住赵步光的脖子,眼巴巴看着她,他太重了,赵步光被压得猝不及防向后栽去,憋着气断断续续道,“我不想要什么,快起来……你好重……”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应该给你什么,你才会再只看着我,只想爬上我的床。”
赵步光窘得脖子都发红了,赵乾永还在念叨。
“为什么连你也变得冷冰冰的,从前你不是这样,从前你只要能看见我,就很高兴。现在你为什么帮着后妃们为我选女人,你们女人真奇怪,明明希望男人一心一意,却要给男人挑那么多女人进门。以前母后是,后来闻人大姐是,现在你也是。你们到底,有没有心……”赵乾永眸光一黯,猛一把提着赵步光的领子,将人按在席上,醉醺醺地将手按在她的心口。
“你们有心吗?你们的心在哪里?”
赵步光想推开赵乾永,但看他神情哀戚,目光摇曳犹如微火,又松开了手指摸到的板凳腿。
“皇兄,你醉了。”赵步光拢住赵乾永的背,摩挲他的背脊,安抚地往上摸到他的后脑勺,温柔地摸赵乾永的头。
赵乾永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呜呜咽咽咬了一口,咬得不重,但头重重一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