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
巨大的惊愕之后,查汗忽然大笑起来,“你要帮着大秦那些弱鸡,对付自己的哥哥,就为了父王留下的那点贫瘠之地吗?”
暮云歪头,眨了眨眼,“父王一生的心血,在二哥心里,就只是贫瘠之地?”
因为来的是亲妹,查汗心里稍微放松了些,侧头吐出一口血沫,他磕巴磕巴嘴,身体一动就带起一阵让身体发抖的疼痛,不过咬咬牙,就忍了过去。
“至少远比不上大秦,我们那里有什么?除了草,还是草,一个地方吃完了,就不得不带着族人迁徙。富丽堂皇的宫殿也被沙尘堆得像个破庙,你喜欢那地方,大不了我灭了大秦,把北狄都给你。”
暮云骤然笑了,“你灭了大秦?连父王都不敢南下,你以为父王的才干,尚不如你?”
查汗面上就是一僵,也不敢非议已经过世的荣膺王,且重伤之下,锐气全挫,声音竟隐隐发抖,“你真要帮着赵乾永,对付你二哥?”
“人之待我,我之待人。十年前那一战,二哥怎么待我的,我可还历历在目。二哥,莫非已忘记了?”
查汗浑身伤痕累累,蜷在角落里,浑身一凛,片刻后,蓦然放声大笑。
“我说你怎么大费周折帮大秦人引出我来,你一心帮着外族对付自家二哥,要是父王在天有灵……”查汗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父王在天有灵,也怪不得我什么。”暮云从靴中拔出匕首来,拍了拍查汗的脸庞,“那年我随父王与赵乾德一战,战事结束,你在路上给我使绊子,命人带来假消息,差点让我五万兵马折在沙海之中。要不是让我遇见那名大秦老兵,恐怕,你我今日也不能兄妹相称了。至于我年幼时,你在父王面前嘀咕我的那些,我也不与你计较了。”
“休要危言耸听,外面还有我五万精兵……啊!”查汗一声惨叫,匕首直刺透他的髌骨,查汗双唇不住哆嗦,再要说什么却说不出了。
“你手底下的乌尔干、呼达尔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暮云沉声道,拔出匕首,查汗就是浑身一颤。
“你想要什么?”查汗强忍住怒意,从齿间挤出一句话来。
“二哥是直率人,我也不同你打哑谜了。”
冰冷的刀刃滑过查汗的脸,查汗虽不怕死,但身为王子,要不是此番在大秦泥足深陷,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一时满脸涨得滚烫,只怨恨没有趁暮云年少,将这虎狼之女扼杀。
“父王临终前,将白虎令熔铸成两块,一半在我手中,另一块,则由你娘,父王的三妃收管。如今三娘已去,我听说,三娘故去之前,最后见到的人,便是二哥了。”
便是凭借那块白虎令,查汗才能与暮云平分秋色。
“要是交出白虎令,岂不是把哥哥的命都交到了你手里?”查汗冷笑道,但当匕首贴上他的颈侧,查汗立时笑不出来了。
“要是不交出白虎令,二哥的命可就留在大秦了。你下令屠了大秦三座城池,便是我不要你的命,你以为,外面大秦的将士会放你回去吗?”暮云在玄色的裤腿上擦净匕首,归入鞘中,拿在手上把玩,声音带笑,“想不会二哥还在等赵乾泱的信儿吧,我劝二哥还是别再等了。赵乾泱此刻,想必已经自顾不暇,哪儿还顾得上你?说不准赵乾泱正后悔,当初找的是你而不是我。”
查汗眉峰紧蹙,疼痛已极,目中瘙痒难耐,双手颤巍巍地抬起,想摸又不敢摸,只怕会更痒。有时候痒比痛难忍得多,查汗深知其理,只得左手把右手按住。
“赵乾泱城府极深,就算赵乾德用兵如神,也不一定就真能胜过赵乾泱出其不意。”那查汗其实不服赵乾泱,但二人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大话。
“赵乾泱确实诡计多端,不过,也防不住后院起火釜底抽薪不是?那赵乾泱自己不想做皇帝,非得要让赵乾永的儿子名正言顺登上皇位。想必二哥还不知道,这新登基的皇帝在登基当日,被人毒杀。赵乾德已领兵北上,不出十日,中安城必定易主。我劝二哥还是早点交出虎符,看在二哥多年来都没能把我杀掉的情分上,我还能保你一命。”暮云收了匕首,站起身,怜悯地看着缩在角落里的查汗,心中五味杂陈,叹了口气,“二哥好生想想,你欠大秦的,可不是一两条人命。要不是赵乾永答应了我把你交给我处置……”
暮云“啧啧”数声,幽幽道:“其实真要是战俘枉送了性命,也怪不到元帅头上。”
关门声响,查汗双腿痉挛,一直僵硬的身体这才能挪动。半晌,瘫软在角落里,有如一滩烂泥,无力动弹分毫。
☆、一七一
腊月二十八,南部军围困中安。六日前,为庆贺新皇登基,全中安在军队协助下,沿街张灯结彩。
城中支起灯楼,钟鼓楼上放起龙凤灯,只待夜幕降临时,放飞彩凤和金龙,为大秦新一朝祈祷平安昌顺。
然而当日晌午,中安百姓等来的不是皇帝顺利即位的大好消息,奉诏进中安观礼的官员从宫门站至鼓楼下,按说巳时祭祖毕,就该传出消息,命四品以上大臣觐见朝拜。到午时,年纪稍大的官员已直接晕倒在地。
摄政王入宫之后也未露面,直至傍晚,坊间才传出——
小皇帝被人毒杀,刚一登基已经驾崩,全中安城所有名医都被召进宫,都是束手无策。
“九千岁,惠妃娘娘亲手煎的药,您好歹喝一点,身子垮了可怎么了得?”
一身金红小袄的女子,是赵乾泱从前府中最受宠的姑娘之一,曾经也是听风楼的红牌。如今改了名字,称白凤。
虽说赵凌云驾崩了,但宫中一切照旧。那日在太庙中,方冉忽然发疯似的尖叫起来,登时整个朝堂都乱了。
赵乾泱本率领群臣跪拜,等回过神来发觉是皇帝没气儿了,整个人都懵了。
后来的记忆俱是乱糟糟的,他想堵住宫中众人的口,但他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宰了。虽然有那么一瞬间,赵乾泱是这么想的。
查汗被擒的消息传来之后,好像就不会有更坏的消息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些。
六天过去,赵乾泱窝在承元殿里,除了吃饭喝药,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
日光铺在地上,像一袭柔软的金毯,尘埃在空中翻飞,犹如星辰。
赵乾泱身上还穿着祭祖时的玄色袍服,袍服上金线织就的游龙腾飞,无论世事变幻,唯有这些死物,是永不变换。
“王、王爷,您这是怎么了?”白凤声音发着颤。
赵乾泱才意识到,手底下已经扯破了半幅衣袖,他无所谓地答:“无事。药。”
那药已经凉了,越发的苦涩。
其实在这六天当中,赵乾泱脑内跑马观花一般,闪现过这一生匆匆近四十载。他什么也不去做,因为不知道做什么是恰当的。
他感到自己的身躯,和被坐着的这把椅子,粘在了一起。于是喝完药,他站起身,略带惊讶地发觉,他还没有变成一把腐朽的椅子。那片刻的欣喜,让收拾碗碟的白凤不知所措,从前她是听风楼的红牌,什么不明白,最明白的就是男人的心思。
可这一刻,她却完全不懂赵乾泱的高兴所为何来。
“外面什么情形了?”完整地说一个句子就让赵乾泱嗓子眼发疼。他端起茶来喝一口,才又问:“去找孙天阴的人回来了吗?”
“今晨回来的,李公公直接带了人去见惠妃。”
赵乾泱眯起眼睛,整张脸上的纹路都攒在一起,犹如严正的布阵,旋即,眉头与眼周紧紧簇拥在一起的肌肉松弛下来。
“惠妃人呢?”
“这……”白凤小心瞟了一眼赵乾泱,“召集大臣在玉阳宫议事,说……”白凤满脸担忧,局促地揉弄衣摆。
“说什么?”
白凤深吸一口气,“说皇上已经去了,身子留着也没用,还是应当发丧,该做的法事和该守的礼数皆不可废。”
霎时间,满屋子死气沉沉让白凤觉得恐怖,她的身躯有些发颤,硬着头皮等待赵乾泱下令。
“你出去吧,让惠妃来见我。”
白凤走出宫殿,找了个太监去传话,青天大白日的叹了口气。
她跟着赵乾泱那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赵乾泱像现在这样,要说哪里不对,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只是,诡异得很,赵乾泱眉心发青,脸色发白,竟如地府中爬出来的煞鬼一般。
日影白晃晃的,照着白凤禁不住一个哆嗦,去找姐妹们了。惠妃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自己儿子死了还能若无其事指挥朝臣,将宫内外打点得井井有条,甚至把赵乾泱府里的女人们都接来宫中,好照顾赵乾泱。
白凤只是个软绵绵的花魁娘子,脑子里除了讨好男人,什么事儿都装不下,只觉得,要是惠妃用心起来,还有谁能不被她哄得团团转呢?旋即一扭身,低头走出月洞门。
……
朔风拔飞龙旗。
一辆独轮车推着一家老小,拖家带口,每人身上三四个大包袱,从中安南门奔逃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