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蕊娘偷偷地看着她,小声地询问着。
她当然也知道大娘子和文昌公子有私信往来的事。
她也能猜测着,大娘子和文昌公子,通过泉南书院在陈家求亲前,可能已经结识的事。
“时候到了,他就会了。”
听得那海面传来的空寂萧声,季青辰不禁停语,微微闭目。
那萧声扬起,把她带到了万里之外。
她随着那曲声中的水波荡响,看到了西湖水畔的大宋临安城。
曲声牵着她,悠悠荡荡飘上了城中的最高处,悄步踏上了钱塘江畔的观潮楼。
她从楼上远望江潮,只看得到那一线横亘天际的银色潮线。
渐渐的,萧声转亮,潮水转急,
银潮相邀,她仿佛一脚走出,便站立潮头。
涌动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向高处而去,夜风抚动着她的衣袂轻扬,飞向天空中的玉盘圆月。
月光入眼,她几乎以为只要轻轻一伸手,就能攀折到月宫中斑驳的桂树。
潮水终于涌到了楼前的江岸。
潮涛拍岸,月栏倾倒。
曲声中,她步步踏浪,怀抱月枝从桂宫而回。
江水一浪接一浪地撞击着岸边的石堤,将她送回楼阁之上。偶尔回头,便看到江面翻起的波涛。
起伏的波影就像是持萧人在萧管上翻飞的十指,翘起又落下,轻扬又断折,此起彼伏,缠绵不尽……
天空中,俯首望潮的明月,也是如此这般弯而又圆,圆而又缺。
人世起伏,恰如潮生。
……
扶桑国式部丞已经入席。
楼云端坐在国宴主位上,举起一盏桂花清酒,向他微笑劝饮。
萧声幽幽,便听得到海面渔娘们的声声惊叹,缠绕进了层层海浪声中……
海天同叹。
好一曲宋地传来的《望江潮》……
……
余音悠悠,季青辰的脚步便也停在了街心。
陈文昌求亲或是不求亲,本来不在她的控制之中。
这门亲事,在于陈家到底想不想参与进楼云与韩参政府的争斗。
在于,陈文昌身为次子,究竟有几分心意愿意用婚姻扶持败落的家业。
也许,还在于他心中的妻室,应该是什么样的女子?
同样,对她而言,她是不是愿意嫁回大宋,是不是愿意重新在一个陌生之地开始新的生活,本不是需要太过考虑的事情。
不过是重来一次。
经过了王世强悔婚之事,她现在所在意的,自然是要在亲眼见过陈文昌,与他相识后,再慢慢地在流淌的时光中看清楚:
和他结为夫妻,是否是她真正的心愿?
月光中,她微微闭眼。
她回忆着在驻马寺里的三年,回忆着十二位渐次圆寂的大宋僧人。
往事里,印象最深的当然是空明禅师。
他亲手教她读经写字,他照顾她衣食住行,他在佛灯下给她讲述他怀念中的北地佛山。
他每天都欣喜于,她在他的教导下,对宋文宋地的日渐熟悉。
也许因为王世强十分乐于在这些方面给她提供各种讯息,空明对于她与王家的婚事,对于她愿意嫁回大宋,本来是万分欣慰的。
他甚至还为了她的婚事,准备了一份小嫁妆。
尽管她那手上留不住钱的亲弟弟,都没想到这件事上……
她从没有忘记,他在寺中给予她的时时庇护,让她能勇于面对这一世里最初的变动。
然而,这一次如果嫁回大宋,嫁到陈家,她就只有靠自己了。
再也没有空明。
而他,终归也是埋骨他乡,完成了尽毕生之力光大佛门的宏愿。
从此之后,她在这一世再也没有可以得到庇护的安心之地……
……
牛车牵近,车铃声声,如她的心声绵绵轻喃。
她站在车前,让坊丁给内库的妈妈们传信。
让她们小心关照老街上的小院门户,三年来,她第一次入夜未归。
只不过,她虽然对海面上的楼国使早有防备,却也并不知道:
那潜伏在东坊的小宋商,因为没得到她突然上驻马寺的变故,已经向季家小院出发。
趁着三郎回坊的喧闹,他很顺利地提着那盏小小的烟雨画灯,来到了她的家门前。
无人发现。
内库妈妈们在小院中点起了灯火,那小宋商以为是她归家的暖烛,所以他毫不犹豫把指引的暗号挂在了墙边伸出的桑枝上。
他悄悄点起了,水墨烟雨的江南画灯……
任务完成,他躲藏了起来。
只有那浅墨浓妆的画灯在夜风中发着灯光,引来了坊中潜伏的幢幢暗影。
他们潜入了老街外的松林里,窥探着季家小院。
因为南坊大屋的喧闹,还有季氏货栈对季辰虎回坊的严阵以待,唐坊里并没有巡夜的坊丁发现这些暗影。
而这些,却都在楼云的意料之中。
所以坊中众人更不知道:
二十名精悍家将受国使之命,已经潜进到了季家小院附近,他们看到了那盏烟雨画灯,看到了紧闭的小院院门……
季辰虎虽然悍勇无敌,她姐姐却只是一名弱质女流。
按大人吩咐,在季辰虎回家之前,他们会悄无声息地潜入季家小院。
仅是要带着一名女子回船,拜见国使,可谓是手到擒来。
……
她扶着小蕊娘的手,坐上了上山的牛车。
车轮未动,车外的说话声已经入耳。
她揭帘看向了外面,果然看到了被护车库丁们拦住的人影。
她认得,站在车前三步处的是王世强的亲随:
左平。
她也看到了他手中,让她眼熟的一封书信。
月白色的信封透出水波纹的暗底,水波上用淡墨色勾勒出趁风的帆影,这样的封纸是王世强以往最常用的封套。
尤其是写情书私信给她时,次次都是如此。
她在车中看着左平。
她还记得,往日她和王世强情投意和时,就是这名来自他母家左氏的小厮,到季家小院里替他递着情诗、情信。
他时常替他家公子偷约着她,晚饭后到海滩边踏月漫步……
那时的左平,也是这般青衫芒鞋,干净清爽的干练少年。
在每一次为王世强捎来情诗并各色精致的闺中之物后,他就会在院子那井边上蹲着,自己打水拧帕子抹脸。
接着,他喝了半盏茶、吃了两块点心领了赏,顺便再打个小盹。他才能得了她在屋里写出来的回诗。
为了迎合王世强喜欢写情诗的文青习惯,她只能苦思冥想,每每还要被他嘲笑。
左平会收好回信,赶在季老二和季老三回家前,笑着离开。
“去和你家公子说罢,生意上的事我会和黄七哥提的,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办就好了。其余的,也不需要再说了。”
左平也知道她是什么性子,见她不肯接信,本心是想替王世强解释几句的。
但他更知道,她并不肯听。
他只能收了信。
举着火把的护车坊丁们都在三四步之外,车里只有一个小蕊娘半揭着车帘,容他和女坊主说话。
他便用王世强教他的话,低声道:
“公子说,三年来,都没能和大娘子正经说说话。韩府里的事多,他也没能和往年一样在唐坊一住就在大半年,帮着大娘子理理唐坊内务。大娘子也早就不需要他多嘴了。但唯有一件,他实在为大娘子悬心。”
语气虽卑,毕竟还是提醒着她:
开坊这些年年来,不提四明王家和她联手建坊的情份,仅提他与她私人的情谊:
除了男女之情,他王世强就没有一丝可取之处?
她不动声色,只是听着,左平便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没让他闭嘴就是大喜。
“公子说,三郎也好,二郎也好,都是大娘子的弟弟。海兰姑娘也好,许七娘子也好,都是大娘子在坊里的得力臂助。公子为大娘子设想,这四位虽然都好,却都和大娘子同岁。而大娘子向来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的——”
她听到这里,并不意外。
她发现这一世是穿越到南宋,然后再发现北宋灭亡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从那一刻起,她就开始担心起蒙古南下,大宋灭亡。
如果不是发现王世强这样的宋商居然还有北伐的志气,她对南宋的印象完全就是国弱兵疲,根本无法反抗蒙古。
不提唐坊贸易要依靠南宋的繁荣,只提她如果不嫁回大宋,而是招婿进坊,唐坊内的形势就很简单:
只要不出大差错,南北坊互相牵制的情况下,季辰龙和季辰虎很难与她争夺坊主之位。
假以时日,她这坊主只会越坐越久。就算有时候需要把位置让出来,她也有足够的能力选择对她有利的候选人,比如李家三姐妹和许淑卿。
季辰虎喜欢用蛮力解决问题,他做坊主对唐坊这样的中转港商埠有害无利。而季辰龙如果做坊主,她可就得担心在唐坊无立足之地了。
他曾经向她提议,完全效仿宋制在唐坊里建季氏祠堂。
她还没有开口拒绝,季辰虎就已经是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