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后的内库里,虽然都是她的心腹,但最得用的三百库丁都放在了山中。
他们分散在几十座田座里,保护粮源。
但季氏货栈里的五百栈丁们,却足以保护她了。
“本是这样的打算,但三郎如果知道,反倒以为我故意和他疏远——”
李先生一怔,顿时反应了过来,平常她住到季氏货栈没问题,但三郎今晚回坊,她是一定要在他们姐弟的家中等着他,才好说话的。
今晚,她是一定要在季家小院。
“明天再说吧。”
然而她似乎也并没有完全拒绝李先生的提议,转头向黄七郎道:
“今晚我不回老街了,我替三郎去一趟驻马寺。”
“这时辰你还要闲功夫去驻马寺?”
他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劝阻,
“大妹子,三郎虽然是你的亲弟弟,但他毕竟大了。不像当年,他和二郎都只有十三四岁时,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什么都听你的。就算两坊里火并,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只要你赶回来在他面前要死要活地哭骂上一场,他那时还会心软。会收了刀子随你摆布。如今他可绝不会了——”
“我明白的。”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知道他说的是七八年前,河道还在修建的时候。
当初,她到扶桑内地去游说领主,留下来的黄七郎被吉住商栈买通太宰府抓走。
那一次,她听到了坊中的紧急传讯,才知道被扶桑海商在背后下了暗手。
黄七郎不在,坊中已经是大乱。
她虽然不明白传讯里说的,二郎和三郎要杀起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满心惊慌。
她日夜兼程,赶回唐坊。
那时,她一脚踏进初开的坊街,就已经被眼前的人山人海惊呆。
她几乎不敢置信,呆看着坊里十二条淤泥粗通,流水清亮的河道。
她万万没料到她不过离开了半年不到,唐坊人口竟然会暴增到二三万。
她更没料到十二条河道会全部挖通,只等着砌河道筑港。
她分明还记得,她离开时,二郎从北九州岛游说来的坊民,只有不到四百户。他与她商量过,打算等到明年河道开到第三条时,再去劝说余下的几百户迁入唐坊。
三郎的手下也只有不到一百人的小兄弟们。
这些人。是他这些年在九州岛沿岸帮着她做走私时,纠集起来的。
其他的人手,至多就是为了争渔场,争海界,和三郎不打不相识的许家六兄弟。但那也离得有点远。
这六兄弟住在南九州村子里。
她这个长姐更不明白,季辰龙和季辰虎平常就算不是真正亲近的亲兄弟,那也是一起患过难的堂兄弟。
怎么到了这马上要过好日子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丢下笠帽和行李,挤进人群里。
她远远看到,他们兄弟两人彼此都铁青着脸,不知在争吵些什么。
他们各自被坊民们簇拥着,站在土筑的第一座码头上。她奋力喊叫着他们的名字,然而比她的声音更大的,是坊民们的对骂怒吼声。
她看到身边的所有的坊民,不论男女老少个个都煞红着双眼。
他们满身的淤泥还没有洗去,就已经操着挖河开拓的家伙,口沫飞溅地互相威胁,愤怒叫嚷着:
“二郎,大伙儿家也不要了,从北九州岛跟着你迁过来了。咱们辛苦两三年,这河道凭什么叫他们南蛮子占了便宜——”
“没有俺们这些人,没有三郎,这十二条河道根本挖不通!凭什么叫你们拿了大头!?三郎,你别忘了当初你带着俺们来唐坊时答应过俺们什么!”
“三郎,别忘了你答应过你能比汪家干得更好!不叫俺们再当奴口,让俺们天天吃米饭吃鱼干,今天你要怎么样,俺们都听你的——!”
050 姐弟相争(下)
更新时间2015-2-8 12:01:56 字数:3360
人群拥挤,把她挤得挪不动脚。
在那场混乱火并中,她虽然没有见过三郎在南九州岛的杀戮,却亲眼见到了三郎那染血钢刀差点砍向二郎。
如果那时她没有恰好赶回来,如果她没有赶在南北两坊刚开始动手时,就挤进了对峙的人群里;
甚至,她没有在惊骇之中忘记了恐惧,在人群中扑出去;
如果她没有狠狠撞到了三郎的胸口,一耳光甩到了他的脸上,把他推得倒退了两步。
——她不知道二郎和三郎那一天到底会如何收场。
她也记得,在还没来得及染满血腥的河道边泥地上,在她过于震惊的脑袋里,那时根本想不出别的办法去阻止坊民的内斗。
她背着扶桑海商,到内地游说各地领主破除官办贸易,是在挖他们的墙角。那天,她能一路平安赶回到唐坊,就已经耗尽她这些年积累的所有人脉。
过去几年里,她也从没想过,要在弟弟们的手下里安插自己的亲信,
她只有孤身一人。
那时,她只能本能地像一个被逼到了绝境的乡下泼妇一样,抓着二郎不放,她打滚哭骂,披头散发让季辰虎把她一块儿给杀了……
她还记得那时她哭骂的尖刻言语:
“忘恩负义的下贱种子,忘记了爹娘,忘记了祖宗!瞎了心的东西!为了几条河道,今日你就要拿亲兄弟开刀,明天你再拿亲姐姐开刀!后日大后日,你又容得住谁?谁又敢跟着你——”
三郎身边的那十几个最亲信的小兄弟,如今已经长大。
他们吃过她的饭,穿过她的衣,自然不敢来拖她。反倒是那许家的六兄弟,居然还敢伸手来碰她,要把她拖走……
她那时也想不起什么古汉书里面看来的。“谋定而后动,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般的训诫。她接到坊中内斗的消息后,只来得及摆脱一路上不断出现截杀她的山贼,日夜兼程地赶回来。
她只看到二郎身边的渔户虽然增加了,也绝比不上三郎身边那上万的陌生面孔。
完全打破了她所有的预期。
更不要提,还有那要把她拖走,鼓动着三郎继续干下去的许家兄弟。
她只能拼命锤打着三郎,死抱住他的双腿,她赖在地上哭叫乱骂着:
“看看你造的什么孽,你还没死呢,你姐姐就要被人欺到头上来!爹娘在天上看着呢!你九岁的时候,我们逃出村,我被路过的扶桑山贼多看了两眼,你就知道有危险,能背着我一天一夜逃了几十里的水路。也没有忘了拉二郎一把!早知道今日当初何必又管我这个无用的姐姐?我当初还不如跟着爹娘一块儿死绝了,不用再睁眼看着你这没天良的王八羔子——”
三郎一直没有动弹,任她打骂,却也没有半点后退的意思。
倒是那许家兄弟吃了她当面唾过去的几口吐沫,因见着吐沫里带着血,不知道她是咬了唇还是咬了舌头,他们便迟疑了起来。
就这样疯子一般歇斯底里地哭闹着,只当他身后等着的那一两万持械渔民都是空气,她知道季辰虎已经骑虎难下。
但她更知道,她要是一松口,一后退,这已经争红了眼二万之众就会全都涌上来。
他们真的会杀向她身后的二郎,还有李先生那些邻居,他们会把那一万多的北坊坊众全都杀光杀败了,才会有个结果。
他们死了,接下来谁说不会轮到她?
以前她还能接济三郎的吃用衣食,现在三郎已经不需要她了。
三郎现在的眼神,实在让她想不起往日的他。
不过是几年前,他还是一个会在深夜里担心她的孩子。
他甚至会担心死而复活的阿姐在寺里被和尚咒杀,那时的三郎,是一个会翻山越岭,偷偷到驻马寺寺奴寮舍里来看她的孩子……
然而,那一日,三郎终归是伸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由着她一边哭着,一边从他手上拿走了刀……
……
“季妈妈,我的嫁妆册子拿来了吗?”
她站在货栈门口,看着街道尽头。
远处,有内库坊丁打着火把,慢悠悠赶来了一头青帐乌篷的牛车,供她乘坐去驻马寺。
车上,已经按她吩咐回内库准备的季妈妈,扶着坊丁的手,从车辕上走下。
她双手向她呈来了一只木盒。
小蕊娘上前打开,可以看到里面厚厚几册分家后的嫁妆册子,还有册子上面放着的一枚私章,一串内库铜钥匙。
“三郎回来如果要见我,妈妈就把这盒子给他,让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但只要我一天还是坊主,十二条河道就要在季氏货栈名下全权打理。他要是再不依不饶的,就击鼓,召开里老会重议坊主!我也知道他嫌里老会的人都没血性图安稳。你告诉他,他尽可以马上召集全坊坊民,看他们南坊人多势众,却有几个人愿意跟着他进扶桑内地——”
说话间,她又叹了口气,把声音里的三分的烦恼给消淡了去。
黄七郎正疑惑她这会儿去驻马寺就是为了避开三郎,还要相劝时,她抬头望向远外鸭筑山中灯火通明的驻马寺。
她听着那来回撞响的震荡佛钟,稍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