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觉过后,两人下了一会儿棋,正杀得难分难解,月眠宫里的小宫女来报,岳军医要随靳妃娘娘出席家宴,不回来用晚饭了。
樊图远哈哈大笑,说隔着几座宫殿都能闻见岳梦鸢那巨大的怨气了。兰宁却有些忧虑,宫闱深似海,今天能在场的个个都是人精,一不小心她女扮男装的事就露馅了。
本来女子参军无可厚非,只是异于男子,年龄有所限制,岳梦鸢恰恰小了半年,只好匿名易容才得以进入军营。若被发现,轻则停职查办,重则视为欺君罔上,流放南蛮之地。平素在边疆有她帮着打掩护,所以众人一直没察觉,今天就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让她如何不担心?
“放心吧,梦鸢聪明伶俐,能应付的来。”
一颗黑子捻在手中久久不落,转了个方向跌在棋盒里,兰宁拂襟而起,艾绿色长练曳地,滑过红木雕荷花纹长方桌,随着她执笔撇捺,轻轻颤动。
樊图远奇怪地望过来,问道:“你做什么?”
兰宁没说话,径自写完,搁下笔将信纸折起,并叫来雪辰。
“送去给三殿下。”她把信纸递给雪辰。
“是,奴婢遵命。”雪辰规规矩矩地收好,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立刻就出了门。
大概猜出了兰宁的用意,樊图远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道:“你相信她?”
“她早想回去,我不过成人之美。”兰宁坐回棋桌前,重新拣起黑子。
樊图远瞅了她一眼,道:“我怎么觉着你话里有话?”
兰宁轻轻勾起粉色的唇瓣,纤手垂低,珠落玉盘,局势急转直下,“你输了。”
樊图远定睛一看,星罗棋布,黑子已成围堵之势,于是爽然一笑道:“你这天天拿着我们开刀也不算个事儿啊。”
兰宁默默地收拣着棋盒,但笑不语。
边疆生活单调,却远比这儿自在,尽管她每天下棋练字看书,从未抱怨过一句,樊图远却明白,她心里是不愿的。不能畅快耍剑,不能对酒当歌,连带幻宝觅食也要避开人多的时辰,她只能乖乖地待在竹曦宫“养病”。
望着她沉静的侧影,他抛出一个十分诱人的提议,“今晚城里好像有夜市,不如去逛逛?”
宫中有夜宴,无人会注意他们,周游洛城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脚下困顿的幻宝霎时来了精神,张大了眼一下子蹦到兰宁腿上,充满期待地盯着她,似是也想出去玩。
兰宁瞥了眼他俩,揶揄道:“难得你们这么合拍。”
这便是同意了。
幻宝发出一声怪叫,扑向她怀中不住地摩梭着,樊图远给它揪了过来,牢牢地摁住,道:“等天黑了我们就走。”
“我去更衣。”
眼见救星愈走愈远,幻宝挣扎得更加厉害,樊图远把它举到眼前,自言自语道:“她什么时候这么容易相信人了……那字条上到底写了什么?”
霜绛宫。
“迷离之眼,盼君悯怜。”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难得你求人一回,如此委婉,就不怕我看不懂?
云霁看着行云流水的字迹微微一笑,重新折好压在案下,道:“你回去吧,告诉她本宫已知晓。”
雪辰原地不动,那淡然的笑容让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来的时候信纸并未封口,她想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就拆开看了,谁知看到这几个字,顿时脸一阵红一阵白,只想给信揉烂了扔进冰凝湖,再也不回竹曦宫。
粗鲁将女,尽学些蛮子的习性,如此明晃晃地示爱,当真不知羞耻!就凭你也想攀殿下的高枝?我定不会让你如愿!
可殿下怎还如此包容?殿下喜欢的难道不是姐姐那样柔娆美妙的女子吗?
她转念一想,殿下只说知道了,并没有其他的回应,或许对她并无意,只是出于礼貌罢了吧。
迟迟未听到动静,云霁稍稍抬眼,对垂头不语的雪辰道:“还有何事?”
“回殿下……”她托出一早想好的理由,“明天是姐姐的忌日,属下想请假一日前往城外村子拜祭她。”
云霁笔锋一顿,眼神停留在某个点,道:“本宫怎么忘了,洛城本是你们姐妹的故乡。”
雪辰看着他像蒙了雾的双眸,仿佛听到了若有似无的叹息。
“既如此,便去吧。”他顿了顿,又道,“替本宫致意。”
听到这一句的雪辰立时满怀欣喜,伏在地上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道:“姐姐若在天有灵定会很高兴,属下替姐姐谢殿下挂心。”
“起来吧,以后此事跟上文说一声即可,不必特地前来禀报。”云霁收回目光,落在案几的奏折上。
“属下遵命。”雪辰老老实实地应了,心里却道:不这样做,怎么会有与你单独相处的机会?
云霁陡然话锋一转,不经意地问道:“过了年,你就满十八了吧?”
雪辰脸一红,回道:“是的,殿下。”
“你姐姐去世前曾托本宫照顾你,等回了天都城,本宫让人给你寻户好人家。”
他浑然不觉自己随手抛下了晴天霹雳,震得雪辰呆若木鸡,姐姐当初……不是想要殿下收了她的吗?难道是她误解了……再看他,面容坦然,哪有半点暧昧?
纸张哗哗翻动,她的脸色亦似翻了页,瞬间由红转白,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属下不想嫁人!”
云霁低着头没注意她的表情,只道是少女情怀羞于言表,便笑问:“可是有了心上人?但说无妨。”
雪辰梗着喉咙,勉强地编织着谎言,“属下……并无他想,只愿一直效力于殿下左右。”
“那怎么行。”云霁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殿下!”她的声音忽然升高,“属下句句实言,并无推托!”
云霁总算察觉到不对,抬头凝视她,好一阵没说话,看得她心里直发虚,只好低头错开他的目光。
终于,他打破这窒息的宁静,冷淡地道:“先下去罢。”
薄纱未破,心念已洞悉。
雪辰浑身僵硬,那种渴望他明白却又害怕他明白的心情,此刻彻底被浇了一盆冷水,满心凉透。
“属下……告退。”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霜绛宫的,站在空旷的宫殿前坪,无数条青石路横竖交叠,通往一望无尽的深处。可是她一开始就走错了路,现在往哪儿去,皆是错。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前隔日更,周四后恢复正常~
☆、第二十五章
戌时,皇宫晚宴正式开始。
未央宫的四壁点亮了象牙宫灯,风吹过荼白色的单罗纱,露出正中一条笔直的汉白玉石路,洁白晶莹,光滑鉴人。中间均匀地分割成三个台阶,从门口一直绵延到金色的龙椅下方,尤为壮观。
殿中两旁各摆了八台紫檀羊角桌椅,桌上海棠红瓷的碗箸杯碟各一付,旁设矮几,陈列着暖炉和箸瓶。后方靠墙置了玉石条盆,载着五针松、水仙和南天竹,缀以鹅卵石,织成细密的翠色,在这严寒之冬瞧起来甚是喜人。
皇子公主们先到,坐在各自的席上谈天说地,随后靳妃和云霁逶迤而来,随侍的人中隐约可见岳梦鸢紧绷的脸。皇帝姗姗来迟,伴着姿容艳丽的简妃一齐行入殿中,接受众人的谒拜。
“儿臣参见父皇、参见简妃娘娘——”
“免礼,今夜乃是家宴,你们无须拘谨,平日怎样,照常便是。”皇帝笑眯眯地坐下,目光扫过淡淡地行了礼复又扭头跟云霁聊天的靳妃,眼角微微一沉。
自从上次搜山事件过后,帝妃之间就闹僵了,皇帝再未踏足月眠宫,夜夜宿在简妃的辰光宫,让她春风得意了好一阵。靳妃一门心思放在云霁身上,既不示软也不争宠,如今更对简妃的公然示威视若无睹,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人琢磨不透。
总管太监范德玉一眼就瞧出了皇帝面色不豫,连忙冲门口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得了指示,张罗着宫女鱼贯而入,个个手持托盘,盛着精致佳肴。
宴席正式开始。
美馔在前,劝君先进一壶酒。
云霄首先举杯道:“三弟,这杯酒,贺你平安归来。”
“谢大哥。”云霁亦遥遥回敬,修长的指节捏住酒樽一饮而尽。
“三哥三哥,我也敬你!”云霭让宫女斟满酒,学着云霄的样举杯,结果被简妃瞪了一眼,吐了吐舌头,乖乖地换回了水。
云霁啼笑皆非,道:“小七有心了。”
云霖夫妇就坐在他左方,上官觅一袭绮丽宫装,侧过身来豪爽地与他碰杯,道:“三哥不知,那几日可给娘娘愁坏了,瘦了一大圈,如今气色才算好。”
只隔了一个席位的靳妃听了她的话,笑言道:“还是老四媳妇儿会心疼人,霁儿何时能有老四这福气?”
上官觅坦然一笑,掌心忽暖,云霖的大手紧紧地握过来,谦虚地迎合着,眼神却掩不住骄傲。
“觅儿荣幸,承娘娘谬赞。”
一直埋着头的岳梦鸢忍不住抬眼,眸光划过上官觅,素养深湛,豪放洒脱,眉眼之间真真诚诚,全不是她以为的皇家惯用的客套敷衍,不愧为一代名将上官筝的嫡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