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的月光尤其明彻。躺在里侧的女子突然低声笑了。
“其实这三天我挺高兴的。你愿意带我去瞧那些铺子,我在松竹馆挑事你也肯出面帮衬,还有在我爹娘面前,也是个十足的好女婿模样,真是给我挣足了面子哈哈。”
晏东篱也不由地跟着笑了。
女子却翻转了身子向里。于是一夜再无话。
男子离开地悄无声息。谢天意再睁开眼睛,怔怔看了会扁塌塌的锦被,然后唤婆子进来。
……
关于女子的消息断续传入耳中。比如她头几日去珍味轩帮忙,临走时顺了好几包吃的。再比如和胭脂铺的顾客深刻交流了一下使用感想,最后情投意合相约下次小聚。甚至还有她换了男装去赌坊,大杀四方被怀疑是耍老千,最后找管事的亮了身份才灰溜溜脱身离开。
晏东篱一页页翻着账簿,却终于笑出声来。
时歌抿一口茶水,眸光冰冷,手掌蓦然收紧。长长指甲刺入掌心,钝钝地疼。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转身下了楼。一个人影和他擦肩而过,跌跌撞撞地进到屋内。
从不曾踏进松竹馆的老管家皱巴着老脸,嗓音带着几分哭腔:“二少爷,大少爷他,疯了!”
那夜晏南风急急去追荣安康,表示自己对这趟买卖很有兴趣,想去看一下这批丝绸的成色。到了第二日两人便去了码头,深眸鹰鼻的陌生男子引他们进到舱中,堆得满满的丝绸码放整齐。晏南风随手抽出一匹,果然如先前说的那般成色极好,他当下已是动心,却仍为那高额的价钱有些犹豫。
荣安康却拍着他的肩膀说,若是他手里周转的现银不够,可以介绍专放印子钱的熟人给他。只需拿房契地契做抵押,利息也不高。见晏南风还不能下决定,荣安康抱着胳膊嘎嘎一笑。
“若是当年的二郎,定不会这般摇摆不定。”
晏南风被激得立时涨红了脸,咬牙应道:“这批货我要了。”
从父母亲房里偷拿了晏府的地契,又加上各家铺子周转用的备银,晏南风终于把这船丝绸搬上了岸。先弄了一小部分到铺子里,如他预想地那般卖得极好,没几日便赚得盆满钵满。
晏南风喜上眉梢,想着将剩下的丝绸统统运到京都,定能赚到更高的利润。他正计划着要雇佣马车亲自押货,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顾客吵着来退货了。
那丝绸过了遍水后便褪色得厉害,原先的精致花样都混成模糊一片。更有在织品上突兀挑起的一些细丝,稍一拉扯便立即崩断。
说得直白些,就是某宝同款和正品的差距。
这批丝绸都是假货。
来退货的客人黑压压挤在铺子前,晏南风抹了额上的冷汗,让伙计如数退还银两。这般一折腾,不仅半批丝绸没卖出去,顺带着还影响了铺子本来的生意。
晏南风去寻荣安康,对方却甩了手理直气壮道:“这批货是你亲自去看的,买定也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我只是在其中给出些提议,你如今倒来怪我,真是好生无理。”晏南风被呛得无话可说。他心下愈发急躁,只想着赶紧运货去京都卖掉。赚得银子当即返回,山高水远也不怕再有人来嚷着退货。想不到临行前的一晚,货物都已经装了车,半夜却突然一阵疾风骤雨,将盖着丝绸的油布掀个大开,彻彻底底淋了个透湿。
铺子伙计匆匆来报。晏南风从床上翻落,赤着脚跑在雨中。看到已经毁得精光的丝绸,他跄踉跪下,良久不曾抬头。
伙计来拉他。晏南风猛地甩脱他的手,突然痛哭起来,哭着哭着又狂笑不止,嘴里只咕哝着:“输了,到底还是输了。”
如此,晏大少爷,疯了。
……
晏管家抹抹眼角:“晏家的许多生意都已经周转不开。老妇人气急攻心已经病倒在床上,大少夫人吵嚷着要和离回娘家。如今晏家只有老爷苦苦支撑,幸得还有二少夫人在旁应对那些上门讨债的人。”
晏东篱唇线紧抿。正要随着管家回去,时歌已经端了壶酒进来。晏东篱略一沉吟,对老管家道:“福伯且先回去,我交待完一些琐事便马上回府。”
老人喏喏离开。时歌执起酒壶倒进杯盏,嗓音不带任何情绪:“这几日看你越发地心不在焉,我便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见晏东篱似要解释,细指轻轻掩了他的唇,“无需多言。你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来能回来,便先饮了这杯酒吧。咱们也算是好聚好散。”
晏东篱眸光微沉,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时歌扬着薄唇,勾出一抹惑人的笑:“你着急着去见她对不对。只可惜啊。”本是素淡的眉眼突然现出了几分狰狞,“怕是不能让你如愿以偿了。”
晏东篱只觉手脚发凉:“你做了什么?”
尾音刚落,胸口处便腾地发了热,迅速扩散到全身,尤其是下腹处,更是烧痛得难受。
他喘了两口粗气,勉力扶住桌几站住。
有炙热气息喷洒在他耳边。同时衣襟被玉脂般的手指轻轻挑开,贴着皮肤一路向下滑去。
……
和高利贷扯皮撒泼了半天,答应半月内必定还钱,那些人才嘟嘟嚷嚷着离开。谢天意亲自送到门外。都说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自晏家出了事,那些原先往来密切的亲友都一个个不见了踪迹,家门也是紧阖不开。
只有罗适意俩夫妻拿着先前的彩礼和几块碎银送了过来。晏荣知他们已倾尽所有,当下拉着亲家的手,老泪纵横。
府前行人萧条。谢天意叹口气,转身要进家里。
身后却传来细密的脚步声。正要回头去看,头顶突然罩上麻袋,跟着后颈一痛,谢天意顿时失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谢天意吃完串串要走。晏东篱过来数签子算账。他看看桌子,又看看谢天意。
晏东篱:你,进来一个时辰,就吃了一串?
谢天意:是啊。给你钱,放在这了。
谢天意递给他一文钱,拎着刚编的竹篮子走了出去。
☆、狂傲新妇
时歌将身子紧紧贴了上去:“你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此时怕已经沉入湖底了。”眸光一转,把唇凑到晏东篱的耳畔,语调轻佻又恶毒,“对了,就是六年前你掉进去的那个夕月湖喔。”
男子本已经半阖了眼睛,呼吸也是渐渐粗重,只余了一丝清明勉强推开那只灵活游走的手。待听到对方说了什么,猛地打了个寒噤,咬牙抓住时歌的衣襟:“你把罗素怎么了?”
见他只笑不语,当即挥手打翻酒壶。嘣地一声脆响,瓷片四裂开来。管事的匆匆上楼,正看到主家把时歌公子推倒在地。平日里那般宠着的人儿此时面如死灰,嘴角虽还有残笑,眸光却已经黯然。
晏东篱向屋外走两步,脚步有些虚浮,管事的忙上前撑了一把。在松竹馆里几年,瞧见主家这般模样,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忙搀着他下楼坐定,自己折身去拿解药。
再回到大厅,主家却已经不见。
夜色渐浓。微凉的风迎面拂来,倒把身体里的烧渴缓解了几分。也不管路上撞到多少行人,他只知道不停往前。
四下寂静,深黛色的宽阔湖面泛着粼粼波光。耳边有风呼啸而过,那种寒彻入骨的感觉又来了。晏东篱站在岸堤旁,隐隐觉得眩晕。他几乎要费了所有力气才能勉强站定。
脑袋里嗡嗡作响,折磨他好几年的幻听又开始发作了。
“要是你死了就好了!”
“我,不记得了。”
“……是老友的独女,才识相貌都堪与你匹配的。”
“过了这三天,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劳您关心,我相公挺好的……”
越来越嘈杂的声响在脑海里翻搅,晏东篱痛苦地捂住耳朵。每种声音都渐渐拔高音调,像是汹涌潮水要淹没了他。跄踉跪倒,他几乎就要放弃。耳畔却有个清朗女声,在一众喧闹声里渐渐清晰起来。
“阿素能嫁给东篱,实在三生有幸。即便有什么不顺,我也定会与他共进退。”
晏东篱睁开眼睛。朔风愈急,吹开他额前乱发,暗夜中那双眸子却渐渐清亮起来。他深呼口气,艰难站起,再无半分犹豫纵身跳入湖中。
是的。即使有不顺,我们一起共进退。我知道你在等我。即使太晚,我也会来。
……
在被大力抛向夕月湖的瞬间,谢天意很戏剧性地醒了。在半空短暂地飞行了一瞬,便迅速下沉到了湖底。耳边听到咕咚一声闷响,同时大量湖水透过麻袋灌了进来。
谢天意赶紧屏住呼吸,拔下发簪在麻袋上缴了几个窟窿出来,再用力撕出豁大破口,这才堪堪脱了身。她顺着捆扎袋口的绳子摸过去,绳子的另一头是沉甸甸的大石块。她气得直咬牙。这帮人真特么狠。
刚要蹬水上浮,暗色的湖水突然扭曲起来,迅速换转成一片混沌。这空间谢天意相当熟悉,每次的任务间隙她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一方矮桌现了出来,还有坐在一旁嘴角噙笑的月老。月老倒了杯茶推过去:“喝杯茶暖暖身子。”
凉飕飕的湖水虽然已经不见,湿衣服却都贴在身上难受得很,于是谢天意毫不客气盘腿坐下,抱着热茶呼噜噜啜了几口:“这样挺无聊的,不如咱们来继续上次的话题。所以说到底还要完成几次任务才能让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