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的人讲信义,就跟说亲似的,就算还没正式写下文契。但如今已经算有了口头约定,那么大家就算是合作伙计了。
看刚刚还吵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拼拳头刀子的两村人。转瞬间就握手言和,称兄道弟,亲热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叶秋觉得,自己对这时代的人,又多了一层认识。
这时候。朱方氏带着村里能干妇人端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还有大筐大筐的花式馒头。
浮着金黄鸡油的面汤里是洁白劲道的面条。上面还放着大块的鸡肉,卧着白里透红的荷包蛋。馒头个个都有小孩脑袋大,用剪子剪出漂亮的花型,又好看又扛饿。
叶秋捧着这一大海碗面条,心里却有些打鼓。
朱方氏恐怕是把全村人的精面都收罗出来,才做出这样一顿丰盛的饭食。还有她家的鸡,还有剩么?
“吃你的吧。”朱方氏嗔怪的斜了她一眼,山里人待客就是这么热情。
别说今天事情谈成了,值得庆祝。就是谈不成,光看这么多老人上门,就值得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
这是全村人的面子,谁在这时候含糊,那可是一辈子都要被十里八乡都瞧不起的。
所以就算是董老太再不甘心,也只得拿了三个蛋,把家里的精面交了出去。
董二有些不满,“交东西可以,凭什么不让我去?”
董二嫂不想跟他吵,拿着东西去帮忙干活了。
董老太把儿子拉一边低语,“你怕什么?横竖咱们都收了十两银子了,这买卖,不亏。”
想起亮闪闪的银子,董二心里也高兴了。
吃饱喝足,客人也要走了。
走前魏正英代表北田村一众爷们,正式对仙人村下次去他们村结盟发出邀请,并且特意对朱方氏道,“谢谢嫂子招待,辛苦你们村的婆姨们了。饭菜做得真好,各位都是好当家啊。”
这是客人对她们最大的赞美了,朱方氏满面放光的表示谦虚,跟在她身后的一众妇人无不觉得脸上有光。
为了表示感谢,仙人村的三辆马车都套好新棚子出动了。
朱长富亲自带队,要送送这些客人。
北田村那么多人来,自然是有车回去的,但仍要把本村的好车赶出来,是对客人的尊重和礼貌。
当然,连升那帮小年轻脸上的骄傲就可以忽视了。
显摆都显摆得这么肤浅,没看到朱长富连爷爷他们低调的骄傲么?
只是这样好车,真是让人眼热,连罗勇都忍不住跟着连升上了车,想试驾一把。
看来,无论哪个年代,男人对车的向往,总是一样的。
叶秋忍着笑,跟着朱方氏,把客人送到村口
她虽然是此次计划的主创人员,但毕竟是个女子,跟一水的男人挤车子,实在是不太象样。
只是才说完告别的话,准备扬鞭启程,却见有两匹马,从山路那头过来,很快就迎头跑来。
等近前下马,来人也是一脸的无奈。
这是怎么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就连北田村的人也不走了。
因为来人他们太熟悉了,可以说十里八乡没有不认得的。
这一身官差服饰。这一张脸,除了金求盗,还会是谁?可他来仙人村。为的是什么?
如果可以,金求盗真的想掉走离开。看着大家脸上残余的酡红和笑意,明显是很开心的吧,可要是知道接下来,他们要面对什么,大家还笑得出来吗?
可他不能走。
非但不能,还必须从怀中取出公文。念给众人听。可嘴唇张了好几回,到底没念出一个字。
最后。他把公文递到了朱长富手里。
可朱长富又不识字,往旁边一抬眼,叶秋就站过来了。待看清公文上的内容,她的脸瞬间就白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朱长富严厉的声音。让叶秋醒过神来。
定了定神,她用最明白不过的话,告诉大家,“官府下令,要征兵了。”
人群瞬间静了下来。
方才的笑容,脸上的酡红,都半分不见。
征兵,无论何时,对于普遍庄户人家来说。都是一次伤筋动骨的疼痛。有些老人家,比如朱方氏,眼中已经涌上了泪。
而更加可怕的。还在后头。
“因为仙人村年年赋税最低,所以这回征兵,会优先从仙人村征。也就是说,”叶秋看了朱长富一眼,声音压得极低,“除了我们两家交税高的。其余人家,每户出一丁。”
人群彻底沉默了。
叶秋的声音压得再低。可这一瞬间,连针掉到地上都都听见。所以,大家全听见了。
仙人村一共二十七户人家,除去他们两家,那就是要征二十五人?如果他们村走了二十五个壮劳力,那会变成怎样?
天,阴沉沉的,又夹杂着细雨飘下,更显得那西北刮来的风,吹得人钻心透骨的凉。
看着眼前震惊、悲恸、愤怒而又绝望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金求盗只觉得胸口象压着整整一块乌云,又冷又沉。
终于,他慢慢低下了头。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自己这身官服带来的消息,给这些无辜的百姓们低了头,“抱歉,职责所在,请大伙儿谅解。”
谅解不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快炸了。
不管是仙人村,还有北田村的村民们,都谅解不了。
仙人村是穷,可北田村难道就能富到哪里去?无非是占着地好的优势,每亩多收个三五斗。可谁敢保证,下回不是自家遭灾?那时如果还这么征兵,他们怎么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今年征兵上头就是这么下的令。说交税少的人家地也薄,留那么多人在家也用。倒不是如去当兵,混口饭吃。活着的人,不也多剩些粮食?”
金求盗带来的衙役,面对着群情激愤的村民们费劲的解释着。可这样的解释,就跟火上浇油般,激起更大的怒火。
“放他娘的狗屁!”连升捏着拳头站了出来,额上青筋爆起,明显想打人了,“是哪个放狗屁的说这样话,让他站出来!”
衙役不由吓得后退一步,连爷爷拦在了孙子前头,“我这孙子说话不中听,可方才差大哥的话,确实是不讲理。我们山上田地薄,种粮本就不易。能得这些粮食,那也是一家老小流汗流血刨出来的。若是让这些年轻汉子都走了,靠我们老人孩子,你让我们怎么种地?”
叶秋忙道,“再说那税,好地税高,差地税少,这也是官府定的。若说我们村地不好,交的税少就活该去当兵,那不是逼着我们扔了山上田地,全去山下跟人抢好地么?难道官府竟是这个意思?”
“就是!那要这样,咱们还种个屁的地呀,全挤到城里去讨饭拉倒。等到了时候就去当兵,人还不知快活多少。”
“说得是。今天你们要不把这个理说清,这事我们不依!”
……
说话的官差吓黄了脸,要是这么多人涌到镇上去讨饭,那才真是要大乱了。
金求盗心中大骂,恨不得踹这蠢货两脚。郑亭长生怕他敷衍了事,硬把此人塞给他作伴,瞧瞧这话说的,不是自己作死么?
可真要激得大伙闹起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正在想要怎么让大家先冷静下来。人群中忽地传来尖利哭声。
“这要是不依,会不会惹来官兵?到时真打起来,那可怎么办?”
说话的是董老太。虽然她不讨人喜欢。可这话却有几分道理。直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让大家都激灵灵打个冷战,暂时消停了几分。
官兵,这对于善良的老百姓来说,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他们有锋利的刀枪,他们有战马和铠甲,他们杀人都不用偿命。他们就算两个村子加一起才多少人,能经得起几个官兵讨伐?
有些老人。已经绝望的开始抹起了眼泪。
官兵是他们无法反抗的,就算他们人能跑,可家里的田地怎么办?真要扔下这一切,这天大地大。他们又有何处可以安生?
这时候,两个原本同仇敌忾的村子悄然分开了。毕竟这是仙人村的事,又不是北田村的,值得为了这个,得罪官兵么?
魏正英深吸一口气,走到金求盗跟前问,“若这次征兵都按交税的数额来,那咱们北田村得出多少名额?”
金求盗一哽,目光不自觉的就落到了叶秋身上。
他能说这当中就是陶家搞的鬼吗?然后。也连累了全镇的乡亲。
也不知郑亭长收了多少好处,竟做出这样让人戳脊梁骨的缺德事。可他没有证据,就算有。他又能说么?
“其他村子的征兵情况我还不清楚,仙人村是我第一个接到的通知。”
第一个,为什么仙人村会成为第一个?
仙人村的百姓不明白,但北田村却暂时松了口气。
但叶秋却从金求盗方才的眼神里意识到了什么,也顾不得引火烧身,她便大声的问。“如果我不告陶家了,是不是我们村就可以不用被征兵?”
傻丫头!朱长富神色一紧。而围观之人,再看着叶秋的表情就有些怪异。
金求盗倒是好心的解释了几句,“叶姑娘,你别想太多。征兵的公文是从潞州送到亭舍的,这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