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臻华朝皇帝一拜,声音清朗,“谢皇上隆恩。”
皇帝看都不看王臻华一眼,厌恶地蹦出一个字,“滚!”
惹了当朝天子的厌恶,王臻华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惧色,她不用这些太监押着,平静地站起身,朝小魏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小魏子被王臻华身上镇定的气息感染,定了定神,引着王臻华出了门。
院中条凳、长杖、行刑的人都准备妥当。
王臻华抬头看了一眼,看出行刑侍卫都是隶属于皇城司的人。
适才进宫时,程御曾说他会在外头照应,不过现在她得罪了皇上,眼看前途不保,在失去投资价值的情况下,也不知道程御还会不会再遵守当初的约定。
王臻华主动趴在条凳上,隐隐有股血腥味钻入鼻孔。
本来入宫前,程御透露皇上意图包庇四皇子的消息时,王臻华还能冷静地想,形势比人强,暂且虚与委蛇,等日后位高权重了,有话语权了,再来为师父报仇。
但是皇上提起庞耆卿时的态度,就像是摔碎了一个心爱的茶碗,或是碰坏了一幅名贵的画……虽然也惋惜,但只是惋惜一个没生命的物件,分明没把庞老当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后皇上揭过这篇,暗示让王臻华作假证,许诺可以特许其入直舍人院,草拟外制。
能参与草拟一般官员任免及其他昭制,直接受命于皇上,离权力中心如此之近,这种美差若是说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抢破头。虽然品阶低,但既能熟悉中枢政务,又能在皇上面前刷存在感。再到外任刷上几年资历,回京历任显要,飞黄腾达……
皇上这鱼饵下得确实香甜,但王臻华非但没有冲昏头脑,反而冷静下来。
若是王臻华当真接受了皇上的条件,拿恩师的死换未来官途坦荡、荣华富贵,那她的名声就别想要了,师门故旧、满朝文武,都会羞与她为伍,她只能巴望着皇上当孤臣佞臣。
可是这个皇上能巴望几年?
王臻华被叫近前赏字的时候,就发现皇上的健康状况不太好。别的她不懂,但指甲根部的白色半月形区域变灰青,手背上的暗红色斑状物,以及说话时隐约可闻的金属味……这明显是慢性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再加上皇上近来亲近道士的流言……
她实在没必要冒着声明尽毁的危险,让自己搭上这艘沉船。
既然有了结论,那么摆在台面上的就是她能否承担拒绝的后果。
首先,要考虑的是她的人身安全。
她能被皇上请进宫,并下重饵利诱,而非直截了当暗杀灭口,已经是多方势力角逐的结果。所以就算遭她拒绝的皇帝盛怒,也不会被杀了泄愤,顶多受一些皮肉上的苦头。
其次,要考虑的是她的官途未来。
王臻华刚考中进士,如果没在琼林宴上受伤,已经点翰林,授编修,在翰林院正常轮值了。现在只等她伤愈恢复,到礼部报个到,走完程序,就是正七品的翰林编修。她是正经科举考上来的,就算是皇上看她不顺眼,也得等她授了官之后,再行贬谪。
虽然八成会被扔在不知道什么犄角旮旯当地方官,但一来可以历练自己的执政能力,二来远离帝都,避开储位之争,也算两全其美之举。等到皇帝驾崩,三年考核一到,再运作一番回京都就是。
王臻华思来想去,主要还是想转移注意力,不去想一会儿屁股上要遭的殃。
这显然是徒劳。当那足有四五尺长,一寸宽的木杖打在她身上的时候,所有胡思乱想瞬间消失,臀上的疼痛让她一咬下唇,才勉强挡住那声猝不及防的呼痛声。
两三杖下去,王臻华也反应过来,这动作挺大,动静挺响,不过相较而言,已经是放水了。
这显然是程御提前交代过,王臻华略略安下心。
不过,就算是放了水,等五十杖下去,王臻华也是疼得几乎晕过去,脸色苍白,满脑门冷汗,衣袍上挨打的地方鲜血淋漓,撤下条凳的时候,若非人扶着,她险些直接跌趴在地上。
之前皇上被王臻华气得够呛,本来重金属中毒,就有烦躁、情绪不稳等症状,被王臻华这不识时务的愣头青一气,登时症状加重,也顾不上再给心爱的儿子脱罪,直接回丹房,找道长修炼去了。
王臻华也省得再面圣遭一次罪,直接被赶出皇宫。
程御因要避嫌,并没有等在宫门口。他在知道王臻华惹了上怒后,就通知王家派马车来接人。等王臻华被掺扶着,踉踉跄跄出了皇宫,正好赶上王家派来的马车。
王臻华这副凄惨的模样,把来接人的重砚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等回了王家,又是一顿人仰马翻。
王臻华前面在琼林苑受的伤还没宣告痊愈,这在皇宫受的五十杖刑就接着把她扣在家里。不过,这段时间来王家打听消息的不少,除了关系近的,她一概不见,反正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
在案子开审前,各路人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王臻华现在明显遭了皇上的厌,除了第一批打听消息的,就再无人上门,倒也享了一回清净。
案子开审时,王臻华的伤虽然养得差不多了,但并没有到场。重砚回来后一一报到,诸般证据证人一一列出,庞耆卿被杀,是鲁子由动的手,白通牵的线,但幕后主使既不是四皇子,也不是其母贵妃,而是一向名不见经传的淑妃娘娘。
据说是淑妃不忿其子三皇子早死,才故意栽赃陷害,挑拨离间,让太子和四皇子斗得两败俱伤,来告慰她早死的孩儿在天之灵。最后,淑妃被赐白绫,娘家抄没,流放边疆。
四皇子和太子的府中也遭了一次清洗,据说是为了清理淑妃安插的人手。
听了这审案结果,王臻华还真险些被唬掉。难道这淑妃真藏得这么深,两边挑拨埋线,让太子和四皇子斗得耗尽了实力,再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江炳成悄悄上门造访,交流之后,打消了她这个可笑的想法。
现在淑妃膝下一个儿子没有,她就算是费力斗倒太子和四皇子,也不过是给别人当嫁人,日后新帝登基,一样只能当个没指望的太妃,她何苦来哉?
而且淑妃的娘家吴国公府一向跟四皇子外家交好,这几年储位之争渐至白热化,吴国公可谓旗帜鲜明站在四皇子身后。这一次淑妃和吴国公府被推出来顶罪,折了四皇子麾下一员大将,显然是皇上为了把四皇子拉出水,只能安抚太子一系,而不得不做出的权衡。
所谓淑妃是幕后凶手,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顺便骗骗不知内情的外行人罢了。
王臻华也知道四皇子根深蒂固,只一次很难把他扳倒,这一次断了四皇子一臂,日后太子一系、或是她那几位师兄该怎么乘胜追击,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案子了结后,皇上不准备留着王臻华碍眼,一纸诏书把王臻华调到了山阴县当知县。这知县也是正七品,从原先的翰林院编修到地方知县,倒是不升不降,不过从都城清贵,变成小小地方官,这当中孰优孰劣,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若是富饶的地方还好,但山阴县是个穷山恶水的穷县……
好在王臻华早有预料,平静地接了旨。
几位师兄都先后亲自来探望,让她别怨怼,也别气馁,当好一个父母官,这当中的学问大了,等她扎扎实实在地方磨砺好能力,他们自会想办法,或调她回京,或在地方轮转升迁……
王臻华一一谢过师兄们的好意,到礼部交接完,收拾好行李,准备到山阴县赴任。
第六十章
王臻华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她迷迷糊糊坐起来,难受地揉着鼓鼓直跳的太阳穴,不耐地推开压在她肚子上的长腿,慢吞吞挪到床沿边,从床头柜上倒了杯隔夜冷茶,一口饮尽。沁凉苦涩的茶水从喉间一路滑入腹中,她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但是等王臻华一清醒,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身体就僵住了——
床上似乎还有个人?
王臻华僵直着脖子,一点点扭过头,从眼角瞥向床里面。床上确实还有一个人睡得正香,侧着脸趴睡在枕头上,长手长脚地搂着半拉被子。
是江炳成!
王臻华再仔细瞄一眼。
谢天谢地!虽然江炳成衣服有点凌乱,但外袍夹衫一件没少。
王臻华低头看向自己,果然还是昨天穿的青衫夹袍,她一向睡相好,虽然昨晚醉得人事不省,但衣服一点没滚乱,中衣领子半点没露,除了上面压出了几道纹,染上了几分酒气,这衣服跟昨天新上身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两样。
看来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王臻华顿时松了一口气。
昨晚江炳成给王臻华践行,因为她这段时间不宜在外面晃荡,免得引得某些大人物们不开心,王臻华索性没出门,将这场饯别宴就设在了王家。
在自己的地盘,王臻华没必要顾虑太多,再加上庞老一案上让她深觉挫败,虽知情势如此,但实在憋屈得很。江炳成也是想着好友将远行,不知何日才能再会,同样心情不佳。